吴晓桐也不够勇气,而且他喜欢她。初见的那个晚上,她提着酒瓶赖在草地上,他守在她身旁,听她唱了一夜荒腔走板的歌,句句都跑了调。
满天星星眨啊眨,她多傻。可是他记住了,不能再忘却。
8.
老爷子桃李满天下,人脉也广,酒席要摆好几十桌。方庭看得头大,全都交给吴晓桐去打理,他好脾气,发挥理科生特长,弄得井井有条,半点不用她操心。
婚礼很盛大,婚纱是定做的,化妆师给方庭化的妆明艳动人,莫说是吴晓桐了,连她自己都觉得镜中人很陌生。端着水酒一张桌一张桌地敬酒,满脸堆笑地寒暄着,很累。吴晓桐小声说:“坚持住啊。”
方庭朝他笑笑,仰脖喝掉手中的白开水,宾客明知是假,还是捧场地鼓掌叫好:“新娘子好酒量!”
她倒是真想醉。
要是龙舌兰就好啦,夏南说过,电影《生于七月四日》里,墨西哥有一款龙舌兰酒,每杯里都泡了一条虫子,人们一口把酒吞下,再狠狠地将虫子吐出,感觉很江湖。要是与他的婚礼,她就一定不在酒里耍水,是吧,夏南。
又往酒杯里倒了白水,刚举起来,忽地有低低的说话声传来:“嘿,我喜欢的女孩子也叫这名字。”
“哈哈,你又在打趣了吧。”
方庭无意识地回头,还未看清那人的面容,吴晓桐在拉她了:“这边,这边。”
婚宴结束后,大伙都累瘫了,方庭急急地去看礼单。第17桌的客人名单里,夏南赫然在目。她惊得一哆嗦,老爷子说:“哦,就是我做顾问那家公司的少东家,你常喝的梅酒就是他们生产的。”
那家公司很顽固,只生产果酒和植物提纯的饮料,在白酒和啤酒的市场占有份额居高不下的形势下,他们也坚决不涉足这两块,销售部一再打报告上去,一再被拒。没有人知道,他们跌过多大一跤,品牌创始人夏宜刚甚至在服刑。
老爷子看起来很欣赏这位少东家,夸他心地善良,还收养了两名孤儿,说是赎罪云云。又笑道:“他对生物学很感兴趣,说过好几次,想报考我的硕士生。可他连本科都没读过,要考的话会很困难。但难得的是,他画的解剖图什么的,倒是很有一套……呵呵,头一回见面,他就向我求证,中国昆虫学会蝴蝶分会是在哪一年规定玉带凤蝶是梁山伯。”
“是哪年呢?”
“1996年。”
“哦,这是真事啊,挺有趣的……哎,爸,这几条烟你拿去抽。”
少年时,她说过,变蝴蝶就好了。但真的临到面前,祝英台没有勇气变蝴蝶了,她认得了有权有势的马文才,她开始告诉自己,不如试试看,人生大概还有另外的可能?
她眼睁睁地失去了他,然后,她松开了手。梁山伯在落魄潦倒的那几年,受了怎样的苦,祝英台知道吗,她真的很笨哎。
很多年了,她总在设想同样的一幕场景:“喂,我找了你八年。”
“这八年你也没闲着。”
她想了想,笑了起来,摸着头说:“那倒也是。”
“既然重逢了,那就别再懒洋洋地错过啦,笨蛋方庭。”
——她果然见着他了,他披星戴月,他不辞冰雪,他穿越荒野,前来寻她,却是在她的婚礼上。
她不知道,他看着她,仿佛隔着一生,看自己早已远去的遥远时光。她不知道。很久以前,七街木棉正浓正红,那个圆圆脸孔,乌瞳瞳眼睛的女孩子说:“陪我变蝴蝶就好了。”
他到现在还清楚地记得,她的头发乌黑,皮肤白净,两手胖乎乎,有着可爱的肉涡,一二三四五六七八,嗯,对,一共有八个,他数过。忘不了。
他以为再也见不到她了,但老天有眼。比起更多情深缘浅,终生不复见的失散伴侣,他们几乎称得上幸运,俨然奇迹。见着了,让我看看你,是否过得好……中间究竟有多少流年滔滔奔腾逝去,再不介意。然后彼此梦游余下生命,然后彼此都要更高兴,你看,天空好像有只飞鸟远去了呢,方庭。
茫茫人海,一拍两散,分头老死,各不相干。这就是他和她这一世的命运。
这一年,方庭二十五岁,夏南二十六岁。
9.
于是他就伸出双臂来,拥抱着他美丽的、温存的妻子。于是他就在这开朗的阳台上抽一支香烟。这儿凉爽的空气中充满了橙子和石竹花的香味,音乐声从街上响起来,星星在上面照着。一双充满了爱情的眼睛——他的妻子的眼睛——带着一种不灭的爱情的光,在凝视着他。
——安徒生《沙丘的故事》
2007年9月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