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岁的夏天,我技校毕业,谢繁星张罗着给我搞了个庆祝会。他朋友阿杰在娱乐城当差,给我们开了最大的一间包厢,打了最高级别的对折,还送了两只张牙舞爪的豪华果盘。
谢繁星的兄弟们要了几扎啤酒,唱歌猜拳玩骰子,他就去点歌,唱我很喜欢的《侧面》:“你清楚我吗,你懂得我吗,你有否窥看思想的背面?说爱说天,偏偏讲得太浅,你是你吧,我是我吧,这是爱吧?”
从我的角度看过去,他的侧面是真的好像张国荣。他自己也知道,1997年,张国荣在广州天河体育场开演唱会,他连看三场,回来就发了疯,几乎学会了他所有歌。好些年后,阿杰还很可惜地说,那年月不兴模仿秀,不然我们繁星准会拿第一。
张国荣过世后,我参加过几次纪念活动,也结识了唱歌很出色的男孩子,但他们谁都不是当年的谢繁星,因为只有他待我很好很好过。我读技校时,他开了烧烤摊子,兄弟们都来帮衬他,生意倒不算坏,但为了离我近点,他把摊子开到了我学校门口。我一下课就来当帮手,他却总嫌烟熏火燎的对我不好,把我赶到一旁,只做点冰镇果汁之类婆婆妈妈的小事。
我在技校交了几个好姐妹,她们都劝我说:“你打算当一辈子的烧烤西施?”
但谢繁星总把我抱到躺椅里坐好,给我橙汁和小面包,趁无人时就喊我红桃皇后。我所求的,也只是这样的认同感,有人将他最安稳的一方天地给我,并且在我目之所及,伸手可及的范围内。
姐妹们恨铁不成钢:“你铁了心和他在一起?他有什么呢,只会让你吃苦。”
“可我有什么呢?”我爸的战友肯帮忙,但我学历低,最终被分配在城西小镇的供电所当临时工。我们所里的人很少,我既是所长的秘书兼出纳,晚上还得值夜班,谢繁星就买了一辆摩托车,一趟趟地赶来陪我值班,待到天光再回城里。
烧烤是做晚上的生意,收摊通常是后半夜,天色最混沌时。山路不好走,他又急,摔过好几回,我抱着他哭得语无伦次:“等以后好一点,我要对你好一点。”
可我想不出来“好”的可能性,生活在那时候已无可奈何地流露出惨白的底子,但我拒绝接受。谢繁星比我辛苦得多,夜里摆烧烤摊,白天在娱乐城的台球室给人看场子,也有小钱进账,他仍想再做点什么,但积蓄少,赔不起,我爸没少骂他:“我女儿是不会嫁给一个混混的!”
可我嫁定了谢繁星,一到二十岁我就嫁他,一天都不多等。从家里拿了户口簿出来,跑到民政局登记结婚,他的兄弟们在大门口站一排,齐刷刷地鼓掌,带我们去江边吃船菜,最新鲜的鱼和虾,还有极其香醇的酒,是用梨花酿成的,很好喝。
吃完饭,我和他到寺庙里还愿,对着四大天王的佛像认认真真地磕了头,它们寓意风调雨顺,我希望我们的生活也能好起来。其中我最喜欢广目天王,别看他长得凶,但谢繁星对我说,金刚怒目,菩萨心肠。我们刚谈恋爱那阵子,他就带我拜过他,他说,广目天王什么都看得明白。
5
在广目天王的庇佑下,我也什么都看得明白。我妈知道我结婚了,二话不说就甩我耳光,一迭声骂:“你怎么好嫁他?他连名字都取得不好,繁星谢了,天上一片乌漆麻黑,你跟了他,要摸一辈子的黑!”
我捂着脸跟我妈说:“我的事不用你管!”
谢繁星的妈妈姓樊,他原名叫谢樊心,他嫌女气,自己改了。他爸是跑长途货运的,在他9岁时就出车祸去世了,他妈寡母熬儿把他拉扯到18岁,也因病不在人世了。
在这世上,谢繁星只有我,我也只有他,纵然是摸着黑,也会手拉着手,走到光亮深处。结婚前,他特地到银行打印了一份清单,连同银行卡一起给我说:“连翘,我攒了三万多,你是再等等呢,还是……”
“现在。我不要什么盛大的酒席,去看场张国荣的演唱会就好。”
那天是2000年7月29号,两天后,张国荣将在香港连开13场热?情演唱会。谢繁星订到了11月4号深圳那场的票,第三排的位置,我们都很高兴。
2010年11月4号我在深圳,跟明仔吃砂锅粥。他叫了几瓶青岛,缓缓说起所有的积蓄,不多,但足够回潮州老家盖一幢小洋楼,生两三个孩子,种些小菜和花,日日聊天喝老酒。
我嫁给谢繁星,就在于他一五一十地想娶我。而明仔,也一五一十地将家底告知于我,明明白白地看进眼睛里,第一次不喊阿姐,只说:“小翘,你看……”
我说:“你喝醉了。”
他笑一声:“我的酒量,你又不是不清楚。”
我又说:“你喝醉了。”
他是聪明人,便不再多说。那顿饭吃过,如同寻常告别,各自回家去。再听到明仔的消息,是第二年春天了,老陈告诉我,他回老家结婚了,新娘是两个月前的相亲对象。我突然就焦躁起来,跑去吃了一锅砂锅粥,恶狠狠地叫了两斤虾,壳子扔了一桌。
想起明仔,我是惋惜的。但说不上为什么,热情早就淡了,丧失了兴冲冲和谁结识的兴致了,对老陈也是。姓张的主管被老陈扫地出门后,他把采购部交给我来管,说是涉及到钱财进出的环节,尤其要有自己人。
但在我,无非是食人之禄,忠人之事罢了。这年头饭馆要做得好,关系称王,此后老陈主内,我主外,这一家单位的小头目,那一处利害关系的头头脑脑,生张熟李称兄道弟,背靠大树好乘凉。
转眼我和老陈搬到一起住已有几年了,他是港人,吃惯了西式早餐,每天我都陪他到楼下的港式茶餐厅吃饭,他吃法兰西多士配火腿通心粉,我吃蛋白炖鲜奶,有点腻,但一直吃了下来。
老陈有时也会去风流,我其实都晓得。他不见得中意哪个女人,但她们纷纷和他缱绻于床榻,这使我和他做不了一对凡夫俗妻。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各自牢守着心的城池,他的心里有谁,我不得而知,而我心里……
我心里千千晚星,光耀四野。
6
但我应当是恨谢繁星的,从许久以前就是了。
结婚第三年,我们的情况仍无好转,但只要我和他还在一起,房子旧一点,钱少一点……又有什么关系。我不介意,可谢繁星很着急。他朋友阿杰娶了娱乐城老板的侄女儿,被赏了些股份,拉他入伙,他越发忙个不停。
我只要有休息日,就跑回城里找谢繁星,可他总醉醺醺的在陪酒,政府官员,国企一把手,党委副书记,事业单位的局座,主任……往来皆大爷,谈笑俱白丁,一个也得罪不起。我心疼他喝得太多,伤肝,总想替他挡一挡,他却只许我喝橙汁。我去抢酒,他把我摁在沙发上坐着,很慢很慢地说:“酒不是好东西,如果有男人让你帮忙喝几杯,那是不心疼你的表现。不管他平时说得有多情深意重,也不能当真。”
我冷着脸问他:“你什么意思?还会有哪个男人?”
他说:“我是说假如。”
“我最讨厌假如。”我甩了手走开了。
当我在深圳陌生的饭馆里,仰脖灌下一杯又一杯时,老陈默默地看着,给我倒杯葛花茶,我不期然又想起谢繁星的话。吃江湖这口饭,有什么好多说,我遭遇到的屈辱,想必不到他身受的百分之一——总要等到时过境迁,才能体会到他的力不从心,可当年,我只一味和他赌气。阿杰跑出来劝我:“嫂子,他也够吃苦,你不体谅他,还有谁体谅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