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村长吃惊地张开嘴巴望了刘县长一眼,赶快说:
“没有没有,监督。这两天到了冬防期间,我们随时都在派人放哨的。监督那回发卖给林大户,李三财他们那些人家的枪,我都叫他们晚上拿出来守夜的。”
“那么我问你,你们在甚么地方放哨?”
“就在我们镇上附近。”
“这就对了,你看我所得的密报是在黄村附近。”
“我们在黄村附近也放了的,监督。”
“那么我问你,吴老娃被陈分县长他们捉去了,你们怎么不知道?可见你们黄村附近没有放哨。”
黄村长怔了一下,又赶快说:
“监督,放了的!那天我就派了两个。”
刘县长冷笑了一下:
“那不是派去放哨的,那是派去陪你家长富去帮你收租的呀!你刚才不是说过吗?”
黄村长脸红了,一时答不出话来,呆呆地张开嘴巴望着刘县长。可是刘县长那看透一切的眼光直逼他,他就把自己的眼睛顺下来了。但他总觉得不服气,黄村附近虽然没有放哨,土匪可是没有的。看刘县长那口气,好像对自己已经不信任了似的,心里感到一阵慌乱。但他想了一会儿,却又想不出甚么更巧妙的话来。终于还是抬起眼来说:
“监督,真的,我们那里,真是好久都没有出现过土匪了。”
刘县长笑了一下,把手向他一指:
“好,你别管他,你今天回去就给我准备准备吧。我只要这一两天一得着确实消息,我就要来亲自清一下乡。”随即他严重地把声音放低下来,“可是你要注意:这消息我只向你一个人说,你可不能对第二个人说呀!”
黄村长这才又放心地吐出一口气来了,而且忽然觉到高兴:“监督只向我一个人说!可见他还是信任我了!”他这么兴奋地想着,赶快恭敬地答道:
“是,监督。”
随即他就好像明白了一大半似的:
“是的,快过年了!”他想,“监督一定要亲自下一回乡,那么年礼是重要的了。我要赶快去通知镇上的人们准备送鸡送腊肉。说不定他还要带两支枪去叫他们给他卖……”他于是显出非常懂得的样子,加添道:
“监督,我去照办就是了!”
刘县长忽然大吃一惊,因为他看见陈分县长居然没有经过通报就在天井边出现了!今天陈分县长穿的是一件黑呢的长大衣,非常熨帖,很灵活地走来,苍白的猴子脸上闪动着一双狡猾的小眼睛。刘县长就忿忿地站起来,黄村长以为他在下逐客令了,也大吃一惊地跟着站起来,拿着帽子说:
“我走了,监督。”
刘县长叫他在那里等一等就迎出去了。黄村长倒弄得莫名其妙,直到转过身看见天井边的陈分县长,他才明白过来。但一想起那一百块钱的事,立刻又慌得脊梁都沁出汗水,但也只得紧张地在门帘后等着。
刘县长走出门,才看见那听差跟在陈分县长的后边在三堂后的门口跑来,他于是暴怒地一声断喝:
“你到哪里干什么去来?”
听差吓得赶快站着,结结巴巴地说:
“监督……叫我,说陈监督来……就……”
“浑蛋!”
陈分县长一怔,脸色变了一下,他想这是骂给他看的。但他拿得非常稳,仍然闪着狡猾的眼光,凑上前来笑嘻嘻地说:
“监督,我来啦!”
他这口气,看来好像嘲讽似的说,你的什么事情我都知道啦!刘县长只得赶快放下笑脸来,很庄严地掉过来向他笑道:
“呵,请坐请坐,你好几天没有进城来了吧。”立刻又掉过脸去喝道:
“你还看着干什么?给陈分县长倒茶来呀!”
陈分县长趁势把脸掉过一边暗暗笑了一下。
于是两个就走进寝室外边的一间房里来了,在靠住寝室的板壁下一张茶几旁椅子上对坐下来。陈分县长立刻很灵活地转侧过身子来向刘县长诉苦似的说道:
“监督,我们这两天真是忙得要命。我简直忙得头都昏了!这是冬防期间,我们白森镇上通共就只有十条枪。”他说话,喜欢做手势,于是把两手的指头全都伸出来举了一举,眼睛眉毛都随着一动。“晚上要叫他们放步哨,我一点也不放松他们,”他把手向前一指,“一直放到山脚。晚上可是冷得很呀,北风吹得呼呀呼地直吼,”他把两手向前一推一推地作风吹的姿势,“白天呢,有时候还叫他们操练操练,跑点圈圈。”他又把手指在空中划了一划圈圈。接着他就把眼睛紧紧望着刘县长的胖脸,叹一口气,“咹,我每月的收入就只这一百四十元,而收发啦,文牍啦,庶务啦,听差啦,都在这一百四里开销,现在这冬防期间,有时还要奖励奖励团丁们一下,又不得不掏腰包,”他真的就伸手到腰包里掏了一下,最后他又叹口气说下去,“监督,你晓得,在我所管辖的区域内,人民都是穷得要命的,他们来打官司,你还得贴他们的牢饭,而案子还不多。但我这两天都忙着冬防的事务,简直一刻也离不得。可是监督昨晚的信一到,我今早就赶来了!”他把手在胸前一挥就说完了,端起听差刚送来的一杯热茶搁在薄薄的嘴唇边,动着眉毛咕哝咕哝全吞了下去,又闪着一副狡猾的眼光泰然地盯住刘县长。
刘县长在肚里冷笑一下:“你又来给我玩什么鬼把戏!哼,还说什么你‘管辖的区域内’呢!”但他竭力摆着不在乎的样子,稳重地也端起茶杯搁在嘴边一面抿了抿,一面眼看着杯子,计划着要谈判的话。之后,就用手指拈扯一下胡须说起来了:
“听说吴老娃——”他还没有说完一句,立刻一怔地把嘴缩住了,因为他看见陈分县长忽然记起什么来似的,狡猾地把眉毛一扬,一面躬腰曲背地把右手伸到大衣下面的皮袍里面去,一面说:
“呵呵,我还有件事忘了。参谋长昨天来了信,他附了一笔问候监督。”
刘县长立刻明白他这话不过是向自己示威的意思,但也紧张地等着。陈分县长把信从袋子里拖了出来,很巧妙地动着手指把它理直,倒捧着送到他面前来。刘县长刚刚一见那第一行写着陈分县长的名字,而且用的是“老弟鉴”这个款式,立刻好像感到头痛起来。他草草看完送还他的手里,勉强出声地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