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这一项庙款你还没有弥补好,那老家伙一眼就会看出漏缝来的!这一笔罚款你也要把它改写过才好!我看这事情不能再迟了!快些!”
他立刻又慌慌张张地跑出去了。在天井边看见那戴圆毡帽的收发师爷正在和两个差人说话,他赶快向他招招手道:
“来来来!”
收发师爷一到面前,他就皱起眉头问他:
“那梁大贵的枪钱缴来没有?”
“还没有呀!监督!”
“快快快!老哥,我看只好你亲自去跑一趟了!要不然,这钱我们就没有希望拿了!去!快些!”
他把他的肩膀一推,又慌慌张张地转身。厨子把一张揩布在肩上一搭,赶快抢前一步说:
“监督,开饭来啦?”
“忙什么!”他不停步地怒声向厨子一吼,就慌慌张张向文牍的房间跑去了,在门口忽然碰一个满怀,胸口撞得砰一声。一看,正是光着头的文牍手上捧着一卷宗的公文,麻脸吓得青白,在小心地按着他自己也撞痛了的胸口。但大家都没有工夫说痛的话,只是皱皱眉,就向里面走去了。
一会儿,他走出文牍的房间来,就烦恼地猛抓了一阵头皮,一面嘴里喃喃地埋怨着:
“唉,简直糟透!这许多案件他平常不晓得在干什么的!临时才来问我!乱七八糟!”
一面脚步不停地又向庶务的房间跑去了。他就这样忙着,穿花似的跑着,心里着急着,到了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前的时候,他已满额头都沁出了汗水珠。纸窗上灰白的光辉照着他那很难看的脸。他疲倦了,坐下来了,那张纸条的字又映入他的眼帘:
“此仇不报非丈夫!刘,施!”
他气忿忿地一把就抓来撕得粉碎,抛了开去,立刻又全神贯注地埋头査看着清册。他已没有别的思想,就只是一个尖锐的念头,像一个钟里面的锤子似的单纯地响着:
“要快!要没有漏洞,拼命地干完了这些再说别的!”
听差送进施服务员的一张名片和一封刘县长的信来了。他一把接过手来,一看,非常吃惊了:
“这家伙来干什么呢?难道他告倒了我,还要到白森镇来监视我,再打我一个‘下马威’吗?”
他这么一想,脊梁上立刻掠过一个寒噤。他又想到了那可怕的监狱。只是奇怪的是刘县长怎么没有亲自进衙门来,倒是送一封信来?他立刻拆开信来了。紧张地,两眼贪婪地看着信纸。一会儿,他的嘴角闪出微笑来了。到了看完的时候,他几乎要快活得跳起来了。
“他是几个人来?”他兴奋地转过脸去问。
听差赶快端正地说:
“只有他一个人,监督。”
“不,我是问你,他是几个人到镇上来?”
“是呀,只有他一个人,监督。”
陈分县长终于忍不住跳起来了,一跳就跳进文牍的房间,他把两手一拍,眉毛一扬,高兴地喊道:
“王师爷!是那娃儿来接事了!好了好了,这下子放心了,可以马马虎虎了!”
文牍师爷立刻紧张地向他面前迎来,庶务师爷在那边听见也跑来了,收发师爷也跑来了,都紧紧地围着,抢着把鼻尖伸到信纸上。不一会儿,几张脸都快活起来了。
“好,”陈分县长把手在空中一挥,说,“我们来吃饭好了!妈的瞎忙了大半天,肚子都叫起来了!”他马上就叫听差去把饭摆起来。
“监督,那施委员在会客室等你呢!”
“忙什么呀!”陈分县长向他喝道,“难道他没有屁股吗?让他多坐一会儿再说!”他立刻掉过脸去,眉毛一扬,拍了王师爷的肩头一下笑了起来:
“这娃儿来得太好了!你看我要老老实实耍他一下!——去赶快把饭摆来呀!”他又掉过脸去催那刚走出门的听差说。
他实在太快活,几乎想唱起歌来了。
“来来来,大家到我房间去吧!”
他走在前面,三个跟在后面,一同到了他的房间。好像变把戏似的,不知怎么一下,三个都忽然看见他的手里已拿着一个酒瓶了。
“现在好啦!”他笑着,拍了王师爷的肩头一下,因为他们是在中学时的同学。旁边两个都嫉妒地看了王师爷的肩头一眼。陈分县长在这时的两只小眼睛都又灵活起来了,狡猾地转动着,眉毛自然而然地扬了起来,那有点弯曲的尖鼻子都发了光,薄嘴唇俏皮地不断开合着:
“好啦!现在可以轻轻松松地滚蛋啦!明天我们大家都又是老百姓啦!人生几何,快乐无多!还不来快快活活一下,干吗?来,你,王师爷,你是会喝酒的!你喝一杯!”他拔了瓶塞,倒在一个杯子里,酒花在杯口浮**起来。“你,沈师爷,你也是喝酒的!我知道今天你的收发处忙得一塌糊涂,辛苦了你!”他望着收发师爷倒了一杯,另外又倒一杯递给庶务师爷,“你,老表弟,你虽然不会喝酒,也来这一杯吧!”接着他又给自己倒一杯,高高地举了起来,兴奋地演说似的说起来了:
“朋友们!这一回你们同我从家乡老远来帮我的忙,都辛苦了你们啦!我姓陈的总算还问心无愧,大家都算并不空囊而归。不幸的就只是我这回受了这个打击!可是我,”他立刻用左手的食指指着自己的鼻尖,加重着语气,“我说过,我姓陈的也并不是好惹的!看着吧,我总有一天要叫他们认得我!来,大家来干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