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服务员感到从来没有过的愉快,出乎意料地一切都有了!而且还要请加委,而且是人民的公意呢!
当天就在分县署里的办公桌上就看见周老先生写好呈文,由李村长拿去挨家挨户画押,派人送进城去了。并且看门的也来了,差人们也来了。周老先生,李村长,黄七都在几个房间开始布置起来。
施服务员愉快而疲倦地躺在**。到了半夜的时候,周老先生恭敬地垂着两手来请了,他跟着出去,只听见差人们一声喊:“下来啦!”立刻人们都整齐地立正,他就庄严地坐在大堂的公案上,两旁排着差人,下面跪着一个人犯。他叫犯人站起来,不要跪,说明跪是奴隶性。接着又向他作了一篇演说,说明犯罪是如何如何不好。犯人立刻感动了,说以后再不做了。他一下子非常高兴地笑了醒来,一睁开眼睛,原来自己还躺在**,竟是一个梦。只见面前的纸窗已发白,办公桌上的文件簿册都已看得非常清楚,原来是第二天的早晨了。他一点不迟疑地就爬起床来。
下午周老先生们都办完公回去的时候,听差送进一封信来了,双手递到施服务员手上,说是刘监督派一个听差骑一匹快马飞送来的,马已拴到后门给喂草料,并给听差吃饭。
“好,你去叫他吃饭吧!马也给他喂喂!”施服务员高兴地说。
他兴奋得很,心都别别别地直冲喉头地跳起来了,直冲喉头,好像喝了烧酒似的感到微醺。
“哈,加委这样快就来了!”他微笑地想着,一面用发抖的手指拆开信封,抽出信来,一看,他的眼睛好像伸出无数的手爪来似的要把每个字不遗漏地抓住。但立刻他的两眼发直了,呆住了,发昏了,尤其是那几行特别严重的话像一把锋利的尖刀似的直刺到他的心上——
“……仆尝以足下为纯洁之青年故敢以兹事相托然所托仅系襄助性质非代理也今足下竟置法令于不顾自称代理大张红告仆诚不知足下之用心何为也并据可靠方面传来消息足下与撤职旧任互相结托煽动民众当众诋毁仆之名誉并要挟其公呈请求加委更不胜惊讶绝倒矣又据昨日客商过此谓足下率大队团丁拦路搜查形同抢劫此间传说纷纭城市嚣然似此情形仆实难代人过受只得听候军长裁处耳顷仆已另托司法官前来接替希即交出……”
“哼,这狗东西!”
耳朵嗡地鸣响起来,一朵黑云似的东西照着眼睛扑来,他就伏在桌上了。
“完了!我这下可完了!”他心里在这么不断地绝叫着,“唉唉,好险恶呀!这浑蛋……”
忽然哗啦啦铁链响了一声,他立刻吓得发抖了,他以为是来捉他的。抬起惨白的脸来一望,什么也没有,但随即他就听见了是一个差人在外边那间当作公堂的屋子里收拾公案,在把铁链丢在地上。那铁链的声音尖锐地威吓着他。听见那差人走出去了。他就又把头埋在桌上的手里。但那铁链子的形状就紧紧扣在他的脑里,固执地在他眼前晃动,他看见了一间黑暗的监狱,没有一线光,黑洞洞地,四方上下都没有一条缝,但看得见黑暗在颤动,在冷笑,在包围着他,在向他压下来,好像一座无比火的黑山,他觉得身体在往下沉,往下沉……
他绝望地害怕起来。
“不行,不行,总得想个办法,总得想个出路!”但什么出路?自然一走就拉倒!可是城里能不能去?他会不会马上就把自己扣押起来,关在那他曾经打算关陈分县长的那间天井边的屋子里而且还派两支枪看守?他一想到陈分县长,忽然把他的思想紧紧抓住了。他记起昨天陈分县长当众拿出来的几件人民控告刘县长的状纸,而陈分县长是就要回去的,参谋长又是他的亲戚!他的脑子里好像忽然开了一条笔直的路似的,那思想一直就顺着滑了前去。一种报仇的念想在他心里怒发出来。他想只有这么来一下了。他现在才觉得陈分县长才是真正诚恳的,坦白的……
“找他该不成问题吧?”他想。
门帘一响,他又发抖了。赶快抬起头来一看,陈分县长居然在门口出现了。他高兴地赶快站起来,仿佛今天才觉得那苍白的猴子脸非常顺眼,特别有着一种亲切的感觉。
“呵呵呵,你办公吗?”陈分县长把眉毛一扬,照例笑嘻嘻地说,身体很灵动地一飘地就进房来了。
施服务员脸红了一下,但觉得自己应该保持自重,不能太轻率,便笑道:
“是的,正在办公。”同时主人地把两手一摆:
“请坐!”
陈分县长却不坐下去,向背后门帘那儿飞了一个眼色,随即说道:
“我不坐了,我是来向你辞行的!”
施服务员吃惊地望着他:
“你就要走么?”他想他不坐怎么办,“你请坐一坐呀!忙什么呢?”
“不,我不坐,”陈分县长又向背后飞了一眼。
施服务员几乎想伸手去拉他一下,但他立刻大吃一惊了,门帘边忽地赫然地出现一条梢长大汉,头上包着一大圈青纱的大包头,身穿一件青缎面的皮袍,手上提着一支套筒马枪,口里喊道:“监督。”他慌张一看,这人是一张油黑的长马脸,一个鹰钩鼻子,两边漆黑浓眉,一双细小的眼睛。他不由得怔了一下。
施服务员着急地把这大汉望着,身上的汗毛都倒竖起来,他知道那几个来帮忙办事的都早已回家休息去了,连听差也不晓得到哪里去了。就只自己一个人,竟突然来这么一条大汉,这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他胆怯地问:
“我不认识你,你是?”
“我就是冯二王。”那大汉说。
这好像一个震天响出的惊雷似的,施服务员立刻呆了,膝盖有点微抖起来。竟不料这家伙居然在自己面前出现了!原来这就是刘县长所说的和陈分县长通的冯二王!他记起陈分县长刚才时时向背后看的情形来,忽然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但是他来干什么?难道是来抢劫吗?他怀着一团疑惑和恐惧,呆呆地张开嘴巴望着他,说不出一句话。
“我有点事来找监督的!”冯二王把提着的马枪从左手移到右手。
施服务员恐怖地赶快看着他的枪,见他仍然是提着,并没有端起来,稍稍放了点心。他想到了逃走,从眼梢看一看那扇门,“能够一下子把门砰的一声关上,从后门跑出去就好了!”他想。可是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也许自己还刚刚跑两步,他已经开枪了,他竭力镇压着心的慌乱,胆怯地问:
“你找我什么事,你?”
“我们坐下来谈吧!”冯二王说,因为他要比手势,就像拿棍子似的拿着枪指了他房间一下。
施服务员更吃惊了,“这房间怎么可以让他坐?而且他要在房间里干什么?”但见他拿枪是那么轻便,又把他奈何不得。他只得做出很大慨的样子来伸手一让说:
“好,请吧!”他竭力不让自己先转身,等他先走进来。冯二王轻轻地把枪一提,大踏步就走进来,直直地好像一通石碑似的就在椅子上坐下,施服务员的脑子里还闪了一瞥跳出房门就逃的念头,但他看见冯二王在不放松地看他,知道是逃不了的,索性大方地但小心地跟着转身,不敢看他的脸,只看着他的枪,在他对面椅子上坐下,心里非常着急:
“假使别人知道了怎么办?”
“监督,”冯二王把左腿架到右腿上,把马枪夹在胯当中,用两手抱着枪筒,开始说起来了,油黑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监督来恭喜了,我今天才来给监督道喜!”
施服务员赶快做一个笑脸,但是太勉强,变成了一个惨笑,说:
“不敢当,不敢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