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子曰:“人之过也,各于其党。观过,斯知仁矣。”
今译孔子说:“人们的过错,与他所属集团的人犯的错误性质是相同的。只要观察他的过失,就能够了解他是不是一个有仁德的人。”
张居正讲评过,是差失。党,是类。孔子说:“凡人心术之邪正难知,而行事之差失易见。世之观人者,但知以无过为仁,岂知有过亦可以观仁乎?”盖人有君子,有小人。君子的人,存心宽厚,就有过失,只在那厚的一边,必不苛刻。小人的人,立心奸险,他的过失,只在那薄的一边,必不宽恕。其党类各自不同如此。人惟律之以正,而不察其心,固皆谓之过而已。若观人者,因其过而察之,则过于厚的,必是忠爱的君子,而其为仁可知矣!若过于薄的,便是残忍的小人,而其为不仁,又何疑哉!此可见取人者,固不可以无过而苛求,亦不可以有过而轻弃也。是道也,在人君尤所当知,盖人材识有短长,气质有纯驳。自非上圣大贤,孰能无过,顾其立心何如耳。小人回互隐优,有过却会弥缝。君子磊落光明,有过不肯遮饬。故小人常以欺诈而见容,君子或以真率而得罪,是不可不察也。且如汉之汲黯,面折武帝,是他狂戆之过,然其心本是爱君;矫诏发粟,是他专擅之过,然其心本是爱民。仁者之过,大概如此。人君若以此体察群臣,优容小过,则人人得尽其用,而天下无弃才矣!
原文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
今译孔子说:“即使是早晨才认识了真理,傍晚就死去也是甘心的。”
张居正讲评闻,是闻知。道,是事物当然之理。孔子说:“道原于天而赋于人。人生下来,便有日用常行的道理。如为子便要孝,为臣便要忠,一毫亏欠不得。若不曾知得这道理明白,便是枉过了一生,虽死犹有所憾。若是平日间,着意去讲求,竭力去体认,一旦豁然贯通,无所疑惑,则凡性分之所固有,与夫职分之所当为,事事完全,无少亏欠,就是晚上没了,其心亦安,而可以无遗恨矣。”孔子此言盖甚言道之不可不闻,欲人知所以用力也。然人不学不知道,欲闻道者,可不以务学为急哉?
原文子曰:“士志于道,而耻恶衣恶食者,未足与议也。”
今译孔子说:“那些有志追求真理,却又以粗衣糙食为耻的人,是不值得与他谈论学问的。”
张居正讲评士,是为学之人。道,是事物当然之理,即学之所求者也。恶衣,是粗恶的衣服。恶食,是粗恶的饮食。议,是议论。孔子说,“人之为学,有志于斯道者,必是识见高明,见得自己性分为重,外物为轻。凡富贵贫贱,都动他不得,而后于道为有得也。若夫士而为学其志将以求道也,却乃愧耻其衣服饮食之不美,则是羞贫贱,慕富贵,其识趣之卑陋甚矣。与之论道,必不能知其味而信之,何足与议哉!”大抵衣服饮食,不过奉身之具,于性分原无加损。故大舜在贫贱之时,饭糗茹草,若将终身,及其为天子,被袗衣鼓琴,若固有之。而禹之菲饮食,恶衣服,非徒以示俭,盖亦以口腹身体之欲,不足留意于此耳。孔子之所谓志于道者,岂专为为士者警哉!
原文子曰:“君子之于天下也,无适也,无莫也,义之与比。”
今译孔子说:“君子对于天下的人和事,并没有固定的成见和喜好,只是依照道义行事罢了。”
张居正讲评适,是必行的意思。莫,是必不行的意思。义,是事之宜。比字,解做从字。孔子说:“天下之事,都有至当不易的道理。但当随事顺应,不可先有意必之私。且如有一件事来,心里主于必行,这便是适。适,则凡事之不可行的,都看做可行了,其弊必至于轻率而妄为。心里主于必不行,这便是莫,莫则凡事之可行的,都看做不可行了。其弊必至于拘滞而不通。这两件都是私心,必然害事。君子之人,其处心公而虚,其见理明而悉,故于天下之事,未尝主于必行而失之适也。未尝主于必不行而失之莫。只看于道理如何,若道理上当行的,便行,无所顾忌。道理上不可行的,便不行,不敢轻易是非可否,一惟义之是从,而无容心于其间,此君子之所以泛应曲当,而无有败事也。然必平时讲究得精明,而后临事乃能审处,有一日万几之责者,可不慎哉!”
原文子曰:“君子怀德,小人怀土;君子怀刑,小人怀惠。”
今译孔子说:“君子关注的是德行,小人关注的是田宅;君子想的是法律,小人想的是恩惠。”
张居正讲评怀,是思念。德,是固有之善。土,是居处之所安者。刑,是刑法。惠,是货利。孔子说:“君子小人,为人不同,而其所思念者亦异。君子之所思念者,在于固有之善,立心则欲其无私,行事则欲其合理,惟恐悖德而为不肖之人。若夫小人,则不知德之可好也。而所思念者在于土。凡居之所安适处,即依依于此。恋而不舍,盖惟知适已自便,虽违德义而不恤矣。君子之所思念者,在于朝廷之法,循理而不敢放肆,奉上而不敢违越,惟恐犯法而为有罪之人。若夫小人,则不知法之可畏也,而所思念者在于惠。凡利之可歆羡者,即营营于此,求必得之。盖惟知贪得无厌,虽触刑法而不顾矣。”夫君子小人之所怀不同,如此观人者,但看其意思何如,便可以知其为人之实矣。
原文子曰:“放于利而行,多怨。”
今译孔子说:“为了利益而采取行动,会招来更多的怨恨。”
张居正讲评放,是依仿。孔子说:“人能好义,则事皆公平,而人亦悦服。若其处心制行,只依着利的那边,物之有利者,必欲得于己,事之有利者,必欲专于已。这叫做放利而行。夫利既在已,害必归人,则不惟受其害者有所不堪,而不受害者,亦有所不平也。岂不多取怨于人乎!”夫放利而行,本欲为身谋,为家计也。至于多怨,又岂保身全家之道哉!故君子不以利为利,以义为利也。
原文子曰:“能以礼让为国乎,何有?不能以礼让为国,如礼何?”
今译孔子说:“能够以礼让来整治国家,还会有什么困难呢?如果不能以礼让治国,那么礼让又有什么用途呢?”
张居正讲评礼,是尊卑上下的礼节。让,是逊让,即礼之实处。何有,是不难的意思。如礼何,譬如说没奈他何。言礼不为之用也。孔子说:“人君为国不可专倚着法制禁令,必须以礼让为先。盖礼以别尊卑,辨上下,固有许多仪文节目,然都是恭敬谦逊的真心生发出来。如君臣有朝廷之礼,然上不骄,下不僭,名分自然相安,这就是君臣间的礼让,父子有家庭之礼。然父慈子孝,情意自然相洽,这就是父子间的礼让,是让,乃行礼之实也。若是为人君的,能以礼让为国,或修之威仪言动之间,以示之标准,或严于名器等威之辨,以防其僭踰。凡所行的礼,都出于恭敬谦逊之实,则礼教既足以训俗,诚意又足以感人,那百官万姓每,自然都安分循理,相率而归于礼让,纪纲可正,而风俗可淳,其于治国何难之有?若不能以礼让为国,都只在外面粉饰,没有恭敬谦逊的真心,则出之无本,行之无实,虽有许多仪文节目,都不是制礼的初意,虽欲用礼,亦无如之何矣!礼且不可行,而欲其治国,岂不难哉!此可见为国以礼,行礼以让,先王化民成俗之道,莫要于此。”
原文子曰:“不患无位,患所以立。不患莫己知,求为可知也。”
今译孔子说:“没有官位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没有学到用以求职的学问。不要怕没有人知道自己,只求自己能够成为真正有才识的人而被人知。”
张居正讲评患,是忧患。位,是爵位。所以立,是所以居位之具。可知,是可以见知之实。孔子说:“天下之事,有系于人者,不必忧。有在于己者,所当忧也。如爵位之不得,人常忧之,君子则以人不我用,其责在人,于我无预,何忧之有。惟所以立乎其位者,乃吾职分之所当为也。苟上不能致君,下不能泽民,而吾之职分有亏,即幸而居位,亦不免尸位之诮矣!故必以为忧焉。名誉之不著,人常忧之,君子则以人不我知,其失在人,于我无预,何忧之有。惟可以见知之实,乃吾性分之所固有也。苟知未至于高明,行末至于光大,而吾之性分有亏,即幸而得名,亦不免名胜之耻矣。故必以为求焉。”夫患所以立,非修此以觊得其位,求为可知,非务此以求知于人,盖君子为己之学如此也。不然,有为而为,则亦小人儒耳。奚足贵哉!
原文子曰:“参乎,吾道一以贯之。”曾子曰:“唯。”
今译孔子说:“参啊,我所讲的道始终贯穿于一个基本体系。”曾子说:“是。”
张居正讲评参,是曾子的名。贯,是通。唯,是应之速。曾子一日三省其身,其于斯道之用,固已随事精察而力行之矣。但于体用一原的去处,尚未能确然有见。故孔子呼其名而告之说:“参乎,汝亦知吾之道乎?盖天下事有万变,物有万殊,其实总是一个道理。若在事物上一一去讲求,则头绪多而用力难,非根本切要之学也。我于天下的事物,只是一个道理贯通将去,随他千变万化,都能应之而不穷,处之而各当。譬如川水一般,虽千条万脉,只是一个泉源流行出来。譬如树木一般,虽千枝万叶,只是一个根本生发出来。散之则甚博,而操之则甚约,这便是我的道理。”曾子一闻孔子之言,豁然有悟,就答应说:“唯。”盖其工夫至到,识见高明,故不复有所疑问,而直应之如此。此圣人传授心法,惟曾子独得其宗也。
原文子出。门人问曰:“何谓也?”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
今译孔子出去之后,弟子问道:“这是什么意思?”曾子回答:“老师的思想,就是忠恕二字。”
张居正讲评门人,是孔子弟子。实心自尽,叫做忠,推己之心以及人,叫做恕。孔子一贯之旨,惟曾子为能默契,其余门人,都不能知。及孔子既出,门人私问于曾子说:“夫子所谓一以贯之者,其说谓何?”曾子答说:“夫子之道无他,只是忠恕而已矣。”盖一人的心,就是千万人的心,我心里要尽的去处,就是人心所欲得的去处。若真实自尽,念念都出于忠,便能推以及人,事事都出于恕,可见千万人的心,只是这一个心,便都通得,所谓一以贯之者,其意不过如此,岂复有他说哉!夫一以贯万,是圣人传心的要诀。忠以行恕,是学者下手的工夫,其地位不同,而其易简切近,则未尝有二,若曾子者,可谓善发圣人之蕴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