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是梅雨过后的第一个大晴天,春兰见箱子里的衣服都有些潮气,有的还长了白毛,就一件一件地拿出来在院子里翻晒。龙泉见她半晌没动静,就探出头来找她。只见她手里捏了一件绿格子的线呢衣服,坐在板凳上发呆。听见龙泉喊她,就回过头来轻轻叫了声:“亲哥。”对于这个久远陌生了的称呼龙泉不禁愣了一愣。春兰就笑:“那天本来是我妹跟我舅去城里的,后来临出门她突然流起了鼻血,舅说不带秋菊带春兰吧。你说老天是不是有眼,要不,你就是我妹夫了呢。”龙泉说:“你胡说什么呀,莫非我就只能在你们家挑媳妇不成?”春兰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哪能呢。可怜你一辈子跟我也算糟践了。”龙泉赶紧赔了笑脸,说:“这算什么话呢,也不怕孩子听见笑话。”春兰的眼圈却红了:“你不用哄我,我心里明白着呢。”龙泉就再也不敢开口。
到了晚上,春兰早早地上了床,睡过一觉,又醒了。说了一句:“真想回趟龙泉。”就又倒头睡了过去。这次便没有再睡醒过来。龙家的女人最后烧成了一把灰,放在一个金漆木匣里葬到了龙泉老家的土里。
春兰活着时丈夫龙泉没怎么对她好过,春兰死了龙泉倒暗地里难受了好一阵子。龙泉老家的族亲们纷纷传说,在有风有雨的夜里,春兰便显了形坐在溪边的大柳树底下哀哭,怕是还有未了的心事。龙泉听了,毛骨悚然,再也不敢一个人住在家里,只好让海鲤子一家搬过来一起住。
蕙宁闭着眼睛,试图回想那个曾经喂过她奶的女人,只记得女人的唇边有一颗黑痣,痣上长了一根淡黄色的毛。小时候,女人过来抱她,她就伸手去拔女人痣上的毛。女人的五官长相反倒只剩了模糊不清的一团轮廓。蕙宁觉得心里钝钝地疼,想哭,眼中却涩涩地无泪。
葬礼之后龙泉在回省城的路上到温州停了一停,飞云特意去泉山疗养院接了黄尔顾来,和龙泉一块吃了一顿家常便饭。出于习惯龙泉还管黄尔顾叫“首长”,其实在级别上两人早已平起平坐。几年不见,两人不免多喝了几杯,说起些旧事旧话,便都有了几分醉意。龙泉口中叫着“飞云”,竟号啕大哭起来。哭得飞云心烦,将两人的酒杯都收了,泼了一地的酒,说:“命都是你们自己挑的,总不能什么都得着。都叫你们得着了,别人还怎么活呢?”
“龙泉是一个人回温州的吗?”蕙宁问萱宁。
“同海鲤子一道来的。海鲤子如今画也不画了,只一心一意做官。听说要升文化厅副厅长了,是同级里头最年轻的一个。又分了新房子,又生了儿子,很是发福起来了。上回来,还问起你,问妈拿你的地址。后来他给你写过信吗?”
蕙宁摇了摇头,心里却牵动了一下。岁月把美的和丑的都洗淡了,剩下的底色便是无新无旧的亲情。在走了这么多年的弯路之后,蕙宁现在终于理解了那个夏天龙泉偷看她洗澡,错把她当作母亲时的心情。那天她甩出去的岂止是一条湿毛巾?那天她把她幼稚的青春岁月连同海鲤子一道随手甩了出去。许多年之后她才懂得了覆水难收的道理。世上再也没有一个男人,是可以替代海鲤子的。她和海鲤子之间,本来可以沿着绵长厚实的过去走到现在再扩展到将来的。而她和任何别的男人之间,至多只能从现在活到将来,却是无法拥有一个共同的过去的。一段没有过去的感情,如同一块没有基石的纪念碑,虽然也可以在人前天衣无缝地炫耀一时,却随时可能轰然倒地或拦腰折断的。然而她已经没有力气和任何一个男人去一点一滴精卫填海似的衔回她的过去了。所以她的一生便只好无可补救地留着片片断断的空白。从前她一直把海鲤子当成自己与生俱来的一个部分,所以也从未认认真真地看守过海鲤子——难道人还能在不小心中丢失了自己身上的一只手一只脚不成?这些年之后再度回首,她才发现她果真把自己的一部分丢失了——离开海鲤子之后,其实她一直是个残缺不全的人。
萱宁马上就觉得了,惊讶地坐了起来:“这些年,你竟然没有遇上一个合适的男人?”
蕙宁便对萱宁说起了谢克顿的事。自从那年蕙宁不辞而别离开伦敦以后,谢克顿却仍如谦谦君子,没恼她也没恨她,反倒时时来多伦多探望她。谢克顿那头离婚多年还是孤身一人,蕙宁这头也没有固定男伴,两人就这么若即若离地交往着,倒渐渐生出些相依的亲情来了。
萱宁听了,连连叹气:“你也真是的。那原是他心甘情愿为你做的。他事先没有征求你的意见,事后也没有要你的回报。你错过了那一回,看你得走多少年的弯路,怕也补不回来了。”蕙宁看见萱宁扼腕叹息的样子,忍不住笑了起来:“男人要不要回报,要什么样的回报,你是装傻不懂呢,还是真的不懂?骗谁我也不能骗他呀。”
姐妹俩便不再有话,躺在黑暗里,睁着眼睛,各想各的心事。萱宁看见自己三十余年的生活如同一张白纸在眼前缓缓展开,上面虽有几个淡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斑点,却没有一道刻痕一条纹理可以作为景致示人示己的。又想起蕙宁生活里进进出出的男人,暗暗羡慕妹妹信手拈来随手掸去的潇洒。男人如此辛苦地讨好她,大约就是因为她永远处在一步之隔遥遥不可得之故吧?那一步却是大有讲究的。若太近了便生了狎昵,若太远了便叫人绝了望。不远不近的那一步,似乎触手可得地充满了**,却又蟾宫摘月似的可望而不可即。可是,万一有一天妹妹稍不留神乱了步法,让人给追上了,没了那层似有似无的阻隔,丢了那段朦朦胧胧的距离,男人还会那么贪恋她吗?
后来回想起来,萱宁就是在那个夜晚清晰地看到了妹妹的长处和自己的短处的。妹妹的长处也正是妹妹的短处,自己的短处也正是自己的长处。在后来姐妹中间发生的事情中,妹妹是在长处上不小心陷进了短处,自己却是在短处上不经意地发挥了长处的。并非是自己的成功,乃是妹妹的失误。妹妹刻意营造的距离感很适宜酒足饭饱之后一种情绪的烘托、感情的渲染。妹妹适宜永远的恋爱,而妹妹不适宜婚姻。婚姻的过程是一个起初容忍距离,后来排斥距离,最后彻底消灭距离的过程。妹妹忽略了留洋生活的特殊性。远离了亲情友情的生活是一种筛选过的生活,筛孔很大,筛面上留下的是最厚实基重的东西,情绪感觉都不在其列。可惜妹妹自始至终都没有看清这一点,所以后来姐妹之间才会有如此解不开的恩恩怨怨。
蕙宁到加拿大五年了尚无根无基一无所有地窘迫着。妹妹的处境大大地挫伤了萱宁的奢望。没有了奢望的萱宁便脚踏实地地活了起来。萱宁做的第一个重大决定便是从语言学校退学。退学后萱宁很快就在一家叫“银勺子”的中国餐馆找到了工作。“银勺子”餐馆的老板娘待人本不十分厚道,却看中了萱宁该机灵时就机灵、该糊涂时就糊涂的好个性。萱宁没当几天女招待,就升上了领班,管着手下五六个男女招待。工资虽然没有几个钱,每晚的小费却不是个小数目。很快萱宁便从蕙宁那里搬了出来,自己找了一个独门出入的房子住下来。周末萱宁拎着大盒小盒的餐馆剩菜来看蕙宁,蕙宁惊奇地发现姐姐有了很多话题。听萱宁坐在床垫上用日趋娴熟的广东话和人煲电话粥,眉眼清朗快乐地活泼着,蕙宁意识到自己这个在诸事上似乎不十二分聪颖的姐姐,终于在多伦多找到了一片相属的天地,如鱼投入了一汪好水,如帆借着了一股好风。
大金的名字就是在这样一个周末里被提起来的。
所以后来当蕙宁也到了“银勺子”打工时,她第一眼就认出了大金。在萱宁无数次反复重叠的描述中,大金已经在蕙宁心中形成了一个固定的版本,这个版本与真实相见时的大金相差不远。然而萱宁的观察中出现了一个关键性的误差。在蕙宁与大金抬头相遇的那一刻,蕙宁听见了彼此目光在空中相撞时发出的回响,刹那间蕙宁明白了姐姐与大金之间的种种可能性,在那个阶段还纯属姐姐一厢情愿的想象。
30
“金勺子”餐馆从前的名字叫“银勺子”餐馆。大金接手买下这家餐馆之后,才改的名。大金姓金,所以很为这个双重意义的餐馆名字得意过一阵子。
大金做老板之前,曾经在这家餐馆打过两年工。那时,大金既不是大厨二厨,也不是招待收银。大金只是端茶送水擦桌扫地,将厨房和前台、招待和招待之间联络起来的那么一个角色。这个角色比较通俗的叫法是“打杂”,在餐馆里通常是最没有地位,谁都可以呼来唤去。
大金那阵子正在约克大学念工商管理硕士。学费是向政府贷款的,餐馆打工的收入,勉强够生活费。约克大学的工商管理硕士在市面上是个什么价格,众人多少有些知闻,所以指派大金干活的语气里,总带有一两分含蓄温婉。老板娘见了众人的样子,便很不以为然起来:“不过是个硕士罢了,博士又怎么样?吃我的粮,就得受我的管。别说还没读出来,就是毕业了,也还不是替人打工?”
老板娘没有多少文化,又心直口快,一竿子打了一船的人——在她餐馆里打工的,有好几个都是留学生。众人的脸色就有些阴沉下来。萱宁听着刺耳,便偷偷跑过来告诉大金。
“银勺子”餐馆里雇了十来个帮工,其中有广东人,也有北方人——在广东人眼里过了福建都是北方。广东人聚在一堆,说的是广东话,北方人听不懂。北方人聚在一堆,说的是普通话,广东人半通不通。于是一拨人就分成了两拨,干活时虽合在一处,不干活时就各有自己的天地。萱宁跟哪拨都合得来。广东人下了班去咖啡馆里坐一坐,来一把“锄大敌”(一种纸牌),有时就拉着萱宁凑个数。北方人周末去唐人街租盘国内热门录像带来看,萱宁也会去赶一趟热闹。可是萱宁心里最亲的,却是北方仔金力唯,也就是大金。
大金是北京人,个子极高极大,在人群里一站,远远地就看见了他的头。一张国字脸,开口就是满嘴的笑话,自己又不笑,让人听了也不知是真是假。不开口时,脸上却有些威严。又是北方人的热心肠,平日喜好打抱不平,就很讨了女招待们的欢喜。萱宁和大金是死党。萱宁打碎了碗盏,大金飞快地拿围裙包裹了藏起来,悄悄拿去垃圾筒丢了。大金早溜走五分钟,若老板娘问起来,萱宁就说人去了厕所。萱宁若在家炖了冰糖银耳莲子汤,带到餐馆来,总有一杯是留给大金的。大金若买649彩票中了十块钱,必定会再贴上十块钱,请萱宁出去吃一顿饭。
那天大金听萱宁传了老板娘的话,半晌无语,眼睛愣愣地看着前方,目光很直很远也很空。萱宁突然有些害怕起来,就说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呢。谁知大金却嘿嘿地笑起来,拍了拍萱宁的肩膀:“看我把门口那两个犹太佬领到你的桌子来——年初我指点他们买的互惠基金,这会儿翻了一番了。一会儿你就等着数小费吧。”
那晚萱宁果真得了一张大票子,大得可以支付一个星期的房租。后来萱宁回想起来,总觉得大金买下“银勺子”的最初意念,是在那个晚上萌生的。尽管事后大金一再表示,他从未想过他的工商管理硕士学位,会在餐馆里派上用场。
勉勉强强地从学校毕了业,就分到了一家中学教书。自妹妹出国后,雪梨便期待着妹妹能很快在加拿大立足,好办自己出来。谁知妹妹的来信里,只一味地说些读书的辛苦,竟只字未提姐姐的事。雪梨在中学教了几年书,正是全国都在讲升学率的时候。雪梨的学生,却没有几个考上大学的。渐渐地,家长就有了微词。再渐渐地,学校领导的脸也长了起来。雪梨便越发教得腻味起来,把出国的心又更加急切了几分。无奈自己只有大专文凭,也进不了人家正规的研究生院,留学这条路似乎很难走通。
后来经人提醒,才知道原来可以出来读一种不拿学位的语言学校。办这样的手续,需要一个经济担保人。最后雪梨还是缠着妹妹温妮让谢克顿教授给出了一个书面担保——若不是因为姐姐,温妮自己是断断不肯为这样的事求谢克顿的。雪梨虽是以留学签证出来的,出国后并不想好好念书,只在语言学校挂了几个月的名,就退了学。温妮开始说过几句,后来见雪梨不听,知道人各有命,便也不去勉强她了。
那雪梨虽非做学问之人,待人接物却是极善于察言观色,说话办事处处显着聪慧机智,倒有些像年轻时的阿九。就极讨了食客的欢心,小费自然拿的比别人多些。一来二去的,手头竟渐渐松快起来。倒是温妮,虽比雪梨早出来四五年,日子却过得捉襟见肘的,十分辛苦。雪梨见了屡屡不忍。一日便写了一张支票兴头头地递给温妮,说:“下学期的学费有了。”谁知温妮的脸突然变了颜色:“你怎么知道我没有钱?我的学费早就攒下了。”
雪梨本是一片好心,没想到温妮竟不领情,就缩回手来,嗫嚅地辩解说:“我哪是这个意思?不过是随便送你样礼物。将来你毕了业挣了大钱,也总是可以送我礼物的。”温妮的脸色,方略微和缓些。从此雪梨再也不敢在温妮面前提钱的事。只是周末来看温妮时,顺便捎些家用物件熟食零碎来。温妮推辞了几回,见雪梨总也不听,也就随了她。
一日上班,大金看见雪梨伏在餐桌上叠餐巾,手指一屈一张的,餐巾就变成了粉红、粉白、粉蓝、粉绿的花,在餐桌上一朵一朵地开放起来,屋里突然就有了些温馨。大金平日和雪梨贫惯了嘴,这时就忍不住笑她:“没想到还有这一招呢,哥哥我好像没教过你呀。”谁知雪梨不理他,只抬起头来启齿一笑,竟又低了头干活。大金觉得雪梨今天神情有些古怪,却也说不出怪在哪里。
细细一看,果真就看出了两姐妹的不同。温妮比雪梨瘦弱。同样是容长的瓜子脸形,因着瘦,温妮的颧骨就越发地高了,下巴越发地尖了。夏天的圆领衫领子开得低,露出两排嶙嶙的锁骨,竟有几分弱不禁风的样子。雪梨即使不说话,眉目却始终是活泼晴朗的,牵牵地传达多种多样的情绪。温妮的脸上,却只有一种情绪。即使是笑着,眉眼也是静静的。温妮的双眸如同两潭黑沉沉的水,深得看不见水底的鱼石,眉心轻轻地锁住了一丝哀婉忧愁。大金看着温妮趴在桌上干活,额发披散下来,挡住了小半边的脸,下巴尖尖地扎进衣领里的样子,突然就失却了往日在雪梨面前油嘴滑舌挥洒自如的本领,变得笨拙了起来。
大金默默地走过去,坐到温妮身边,帮她叠餐巾。天还早,食客还没有到。招待三三两两地在餐厅里走来走去,换桌布,挪花瓶,排椅子,不时溅出一两句笑话来。收音机里在一遍又一遍地播放惠特妮·休斯顿的情歌。歌里没有海枯石烂的誓言,也没有惊天动地的欲望,有的只是如流水一般平常明净的柔情。那样的柔情流过耳朵,便将寻常日子里的焦虑浮躁不安洗去了一些,心就渐渐地宁静了起来。在那样的情绪里大金突然有了奇异的灵感,竟随手设计出好几款新的叠法来。温妮看了,拿过一朵他叠的花来,放在自己的花旁边,又将两朵花轻轻地糅合在一起,餐桌上就有了一粉一白两朵并蒂莲。
“这是鸳鸯套餐用的。”她说,嘴角轻轻一牵,露出一个无声的笑。
他从她那里拿来一朵小的,放在自己一朵大的上边,一蓝一绿相叠,像罗汉,也像小宝塔:“这是父子套餐用的。”这次她笑出了声,轻轻地欣赏着他的机智和幽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