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米小说网

千米小说网>交错的彼岸txt > 第八章(第2页)

第八章(第2页)

一句话说得麦考利愣愣的,就将伊丽莎白从头到尾仔细打量了一番,发现果真与先前很有些不同了。从前伊丽莎白在穿着上总是保守正式的,爱选些瘦长紧身的衣裙来调配身材。如今竟将这些顾虑统统抛开了,穿了一套极为宽松的运动衣裤,足蹬一双网球鞋。头发不染也不烫,随意地剪了个超短男式,鬓边露出丝丝缕缕的灰白。通身上下竟格外地有了些清爽自在的活气。麦考利看得呆呆的,忍不住执了伊丽莎白的手,说:“别离了,还跟我过吧。我在自然是我养你。万一我死在公事上,你还能得着警官遗孀的养老金。若离了婚,我死了谁养你?”

一句话说得伊丽莎白低了头,半晌回不出话来。

这时他口袋里的手提电话嘀嘀地叫了起来。在麦考利和伊丽莎白的关系中,诸如此类不合时宜的电话已经发生过无数次。这次是秘书苏珊。说恩慈医院急救部打来电话,《多伦多星报》的记者马姬·汉福雷在采访途中遇上了车祸。

麦考利放下电话,才发现伊丽莎白早避进了里屋。见麦考利打完了电话,伊丽莎白便从里屋拿出房地产转卖的诸样文件,摊了一桌子,催麦考利来签字:“你有公事,我也不留你,签完字你就干你的事。”麦考利一边签字,一边暗自叹息,思忖自己和伊丽莎白之间大约真是无可救药了——伊丽莎白认定了他在电话里谈的只能是公事。伊丽莎白从来也没有猜测过,他的电话有时也可以与女人有关。

马姬是从蕙宁工作的士嘉堡医院采访归来的路上遇到车祸的。其实那是一场极为冤枉的车祸,相撞的两辆车子甚至与马姬的车不在一个方向上。反方向的车道上有一辆卡车在超车时撞到了前面一辆小汽车。那辆小车被卡车撞得转了几个圈,冲上隔离墩,最终停到了马姬的车道上。猝不及防的马姬猛打了方向盘,车身便斜着贴在了那辆车的车头上。幸好那辆车在转圈的过程中消耗了不少能量,撞到马姬车上时已经很是缓慢了。两名司机的伤都不重。马姬断了一条肋骨,手上擦破了一层皮,只需要在医院里观察半天,便可回家。

麦考利赶到医院时,马姬在观察室里睡着了。为防隐伤,医生在她脖子上装了固定套环。她的一颗头便不偏不倚正正中中地躺在了枕头中央。额上有一缕头发,斜斜地落在她的眼睛上。麦考利便拿手去拨。那一刻麦考利心里热了一下。马姬竟把他的名片放在公事包的紧急事故联系人栏里,这个女人虽然才认识他几天,却相信他是能帮她的。她信他。伊丽莎白却不信他。

这时马姬醒了,见到麦考利指指脖子说:“痒。”麦考利从口袋里摸出钥匙串来,找出一把瘦长些的,伸进颈环替她挠了几下,方好受些。麦考利便嘿嘿地笑:“还敢超速不?开你罚单也没用,都拿去报社报销了。关你几天医院才是真的,你就等着在这里闷死吧。”

马姬也不理会,满脸兴奋地说:“温妮在士嘉堡医院有个新相好,是妇产科医生,叫陈约翰,现在在日本开学术会议。”

麦考利从皮夹子里拿出一张纸条,递到马姬面前:“这是陈约翰在日本的电话号码。”马姬愣了一愣,两人便哈哈大笑起来。

笑完了,麦考利才告诉马姬:“你刚才在梦里叫彼得。”

24

小彼得逃兵役的事对老彼得的打击是深远而致命的。显赫的汉福雷世家还没有一个人使汉福雷的姓氏蒙上这样的羞辱。从那以后小彼得的名字便成了一种禁忌。那座西班牙式的白色庄园里,不再举行喧闹的社交晚宴。与他那些国会议员朋友们渐渐疏远起来的老彼得,待在家里的时间便多了起来。白天他让下人推着轮椅来到高坡上,在树荫底下眺望着海鸥贴着淡蓝色的海面飞来飞去。夜晚他裹着毛毯坐在壁炉面前读《莎士比亚诗集》,炉火在他脸上投下阴晴不定的影子。只有汉福雷夫人知道他没有在认真读,因为那根当作书签用的红线始终停在同一页上。

长时间的缄默使空气变得异常沉重稠黏,汉福雷夫人开始怀疑丈夫是否失去了说话的能力。有一天汉福雷夫人异想天开地建议丈夫跟着她学织毛线,谁知老彼得竟然没有反对。汉福雷夫人拿出一件织有松鼠戏雪图案的毛衣做样子,老彼得对毛衣上明丽的颜色和图案惊叹不已。汉福雷夫人告诉丈夫那是安德鲁牧师的女儿马姬织的。马姬已经大学毕业,如今一边在进修硕士学位,一边在《洛杉矶时报》当新闻记者。老彼得的双手在两根毛衣针之间十分笨拙地移动着,额上渐渐渗出了汗水。

“汉娜。”沉默了良久,他突然抬头叫了她一声。汉福雷夫人吃了一惊。汉娜是她在巴伐利亚娘家做闺女时的小名,丈夫却从来没有使用过这样的昵称。“安德鲁牧师的那个女儿,原先对我们小彼得是很有些意思的。”这是很久以来老彼得第一次提到儿子的名字。汉福雷夫人惊奇地发现老彼得的脸上有一颗泪珠。那颗泪珠在炉火的光照中凝成一块金黄色的斑点贴在他的眼角。当时她绝对没有想到,这会是老彼得生命中回光返照的一幕。这一幕使得汉福雷夫人对丈夫的回忆有了一个暖色调的开头和暖色调的结尾。这一幕使汉福雷夫人对开头和结尾之间那些冗长的青灰色的岁月不再耿耿于怀。

老彼得第二天早上没有起床用早餐。用人敲门进去发现老彼得已在睡梦中安然离世。和他诸多早逝的前辈一样,这一位汉福雷先生也没有能够活到六十岁。葬礼那日突然变了天,阴云如败絮将天填得很低很满。加利福尼亚罕见的北风将秋叶旋出一个又一个的小圈,迟迟不肯落下。在安德鲁牧师“从尘土来,到尘土去”的祈祷声中,老彼得的棺木缓缓降入泥土里。汉福雷家族的人丁稀落在葬礼上得到了充分证明:为显赫的老彼得·汉福雷送行的人里,竟没有一个是姓汉福雷的族亲。当他的儿子,汉福雷家族的叛逆者小彼得·汉福雷终于回到故土见到他的坟墓时,已是数十年以后的事了。

汉福雷夫人将一朵深红色的玫瑰放置到新冢上时,她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她和所有的人一样,都意识到了那天他们埋葬的,是最后一位真正意义上的汉福雷。他们送走的,不仅是一代名亨,而且是一段历史、一种传统、一个神话。汉福雷夫人却没有哭。安德鲁牧师看着汉福雷夫人藏在黑色面纱后面的脸,深深地为这位失去了丈夫也失去了儿子的女人的沉静所打动。

老彼得在遗嘱中将所有财产都留给了他的妻子。老彼得在临终前的一个星期对遗嘱做了最后一次的修改。所谓的修改其实只是在原定的条款之下加了一个小小的注解。注解只有一句话:遗产受益人有权选择将遗产的全部或部分转赠给任何一个汉福雷家族成员。这是顽固的老彼得对叛逆的小彼得一种迂回委婉的妥协。

汉福雷夫人意想不到地成了汉福雷庄园独一无二至高无上的总管。对商务毫无兴趣的汉福雷夫人上任后做的第一件大事,就是出售了汉福雷家族历史悠久的酿酒业,却保留了汉福雷家族的农场。那段时间她与巴伐利亚娘家的来往突然密切频繁了起来,于是人们纷纷猜测汉福雷夫人变卖酿酒业是想携带巨款回巴伐利亚度过余生。对这种猜测安德鲁牧师轻蔑地摇了摇头,他知道汉福雷夫人决不会离开加州。

失去了丈夫的汉福雷夫人也失去了很多梏桎。很快她便在汉福雷农场里找到了本属于她的乐趣。现在她终于可以肆无忌惮地蹬去高跟鞋,爬上高高的拖拉机,一边响亮地吹口哨,一边大声骂年轻羞怯的拖拉机手“笨虫”。现在她终于可以戴着宽檐草帽混在墨西哥季节工堆里,一边唱歌一边摘采西红柿。那些黄色笑话已经不再让她脸红,尽管窘迫时她也会朝他们砸西红柿。有时她和他们一起围着一口大锅吃粗糙的煮土豆。有时她会命令庄园的厨师做出几大桌的摊饼香肠,请他们来吃。蝗虫一样涌来又蝗虫一样飞去的季节工在庭院里留下的杯盘足可以让下人打扫一个晚上,疲乏至极的汉福雷夫人却早已坐在地上酣然入睡。

很久没有儿子信息的汉福雷夫人对季节工的孩子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她能随意地叫出他们中间任何一个人的名字。有时她把他们挨个地抱在膝上,给他们唱巴伐利亚的民歌;有时她用英语和他们交谈,然而他们教会她的西班牙语远比她教会他们的英语多。关于她的称谓问题她与季节工之间产生了重大矛盾。大人们要他们的孩子叫她“汉福雷夫人”,孩子们嫌拗口便缩减成“夫人”。她则坚持他们叫她“汉娜”。在无数次的争执和讨价还价之后,有一个孩子突然喊了她一声“汉娜妈妈”。这个具有创意的称呼很快被所有的人接受。

安德鲁牧师发现孀居的汉娜有了很大的变化。汉娜的皮肤开始粗糙黝黑起来,汉娜的手指也不再尖细。汉娜的嗓音变得浑厚嘹亮,汉娜原本金黄色的头发被阳光晒成干燥的亚麻色。汉娜甚至不再使用化妆品和香水。人到中年的汉娜像一只离开了樊笼的鸟儿一样,从眉头到指尖都流溢着重拾自由之后的快乐。安德鲁牧师惊奇地发现大自然可以这样神奇地使人美丽起来。他的晨祷里越来越频繁地出现了汉娜的名字。

墨西哥边境来的季节工,从一个农场流浪到另一个农场觅工,他们的孩子常常不能在一个固定的学校读书。汉娜见状,便与安德鲁牧师商量,将教堂里的一个房间清理出来,权充孩子们的教室,由安德鲁牧师教他们英语和历史,汉娜教他们算术。季节工的孩子流浪惯了,心自然有些野。坐不住的时候,安德鲁牧师便停了课,教他们做鸟窝。汉娜挑来各种油漆,和孩子们一起给鸟窝上颜色。渐渐地,安德鲁牧师门前树上几经风雨的旧鸟窝都不见了,换上的是颜色迥异形状新奇的新鸟窝。傍晚时分,倦归的鸟儿从鸟窝里飞进飞出,觅食歇息。安德鲁牧师能讲出每一种鸟儿的名字和习性。这时连最顽皮的孩子也将喧淘收敛了,静心静气地听着。

“飞鸟有窝,走兽有穴,人子却无栖身之地。”

汉娜坐在大树底下,听安德鲁牧师给孩子们讲《圣经》里的故事。太阳斜斜地照在安德鲁牧师脸上,汉娜惊异地发现牧师的鬓发已经开始斑白。便想起第一次与安德鲁牧师相遇时的情景——那是在自己的婚礼上。

结过两次婚的老彼得·汉福雷在他前两次的婚礼上已经演尽了人世间的富丽堂皇。当时的老彼得正深深沉浸在年轻的巴伐利亚未婚妻身上的泥土清香之中,所以他的第三次婚礼是一首在安德鲁牧师花园里上演的田园诗。那天汉娜没有穿传统的新娘婚纱,汉娜穿的是一件浅绿色式样极为简洁的圆领连衣裙。**在外,不戴任何珠宝的颈脖如母鹿般结实颀长,似乎在默默叙述着巴伐利亚田野里的阳光。汉娜也没有戴头纱,她的头上戴的是一个用绿叶和百合编织出来的花环。当她手捧一束沾着晨露的三色堇赤脚走过草地来到安德鲁牧师面前时,两人都吃了一惊。汉娜没想到古老的汉福雷世家会有一位如此年轻的牧师,安德鲁牧师也从未见过一位与汉福雷庄园的背景如此格格不入的女人。当他将她的手放在自己的掌心做祝福祷告时,她感到了他的手在微微颤动。那天安德鲁牧师连续念错了几次经文。在很久以后,汉娜才渐渐明白牧师那天的失态并不仅仅是因为紧张。

那些年轻的岁月,还没容她仔细回味,就匆匆溜走了。小彼得的出世也曾给老彼得带来短暂的欣喜,可是老彼得像一颗暂时滑出轨道的行星,很快便调整回老轨。后来与儿子一起度过童年的,其实是安德鲁牧师。安德鲁牧师书架上的每一本书上,都印着小彼得的指印。安德鲁牧师花园里每一寸泥土里,都留有小彼得的鞋印。安德鲁牧师当年做过的无数鸟窝,只只都是为小彼得预备的。可是她的儿子,她唯一的儿子,如今却不能飞回到她的鸟窝里来。汉娜的脸上不禁有了几分寂寥。安德鲁牧师自然是知道她的苦处的,安德鲁牧师却不能开口安慰她,因为彼得逃兵役的事,在他们中间是个心照不宣的秘密。

那晚孩子们散去之后,汉娜帮助安德鲁牧师收拾完教堂,却没有立即回庄园。她要求安德鲁牧师邀请她共进晚餐。鳏居多年的安德鲁牧师早就学会了简单的烹饪,尽管高个子的他穿着围裙在厨房里走来走去的样子甚为滑稽可笑。汉娜坐在沙发上盯着壁炉上一张年代久远的结婚照片久久不语。她知道安德鲁是在神学院读书的时候认识那个女孩子的,她是他一位同学的妹妹。他才见了她三面就向她求婚了。他向她求婚的理由非常简单,因为她是当时唯一一个愿意跟他去中国传教的白人女孩子。她嫁给他时只有十八岁。后来她死于猩红热时也还不到二十一岁。那段短暂的婚姻生活留给安德鲁的纪念,除了女儿马姬,便只有这张照片了。那无数个清冷孤独的长夜,竟不知不觉地把一个满脸稚气的安德鲁熬成半老了。

那晚安德鲁牧师给汉娜做的甜点很奇怪,是几个盛在清水里的白色圆球。汉娜从未见过这样的甜点,就好奇地拿餐刀将圆球切开了,清水里立时**漾开一股黑汁。汉娜用指尖蘸了一点黑汁放在舌尖,竟有一股不可名状的清香,经久不散。安德鲁牧师得意地告诉汉娜,这是有名的中国桂花芝麻汤圆,是小时候他的宁波阿妈教他做的。

后来安德鲁牧师便在桌上燃起了一对蜡烛,汉娜知道那是牧师晚祷的时间,便屏息垂手静默着。汉娜惊奇地发现那晚安德鲁牧师并没有进祈祷室,而是和她一起留在餐桌上。那晚他的祷词有些奇怪:“全能的上帝,仁慈的恩主,那替困顿之人开门的,求你也在困顿时为他开门;那施饥渴之人水喝的,求你也在饥渴时施他水喝;那安慰孤苦人心灵的,也求你在孤苦之时安慰他的心灵;那替人照看远行浪子的,求你也切切地照看他远行的浪子。”

睁开眼睛时安德鲁牧师发现汉娜的双眸蓄满了泪水。烛光里的汉娜与阳光里的汉娜是如此的不同。阳光里的汉娜是一具快乐的属于世界的躯体。阳光里他们的交流是以整个世界为背景的,阳光将他们遥远地分隔开来。烛光里的汉娜是一个忧伤的超乎世界之外的幽灵。烛光里他们的交流是互为背景的,世界已经远远地隐去。烛光使他们彼此贴得很近。他伸手去拭她的眼泪,她却抓住他的手,将脸埋了上去。他感到他的手里捧了熊熊一团烈火。久远的关于女人的短暂回忆刹那间清晰地涌了上来。他忍不住拥住了汉娜。

他拥着她犹豫了片刻。后来他感到她的手在慢慢解开他衬衫的扣子。当她挪去他脖子上的牧师领圈时,他吃了一惊,却没有阻止她。她的指尖如同一股细细的温泉,沿着他的身体渐渐流淌开去,终于停在了一块久已干涸的地方。他的身子便簌簌地颤抖起来。他想说话,嗓子却如在梦境中似的哑然失声。他想站起来,却发现他的脑子完全无法指挥他的躯体。渐渐地他的手也开始了在她身上的探索。很快他就探到了她身上的丰盈和柔软。他将他的脸埋在她的丰盈和柔软里,觉得他跋涉多年的灵魂突然找到了一片栖息之地。

后来他们轻轻地叫着彼此的名字相拥着靠在沙发上沉沉入睡。醒来时汉娜看见满屋清冷的月光,窗前的红杉树在地板上投下大块大块的黑影。她伸出手来,身边却是空的。客厅拐角的地方,漏出一小片的光亮。她蹑手蹑脚地走到祈祷室门口,看见安德鲁牧师十指交叉地跪在十字架前,声音甚为沙哑,如同一个征战归来疲惫不堪的士兵。摇曳的烛光将他低垂的脸撕扯得很细也很长:“主,求你怜悯一个听从了自己欲念的罪人。从今往后,我岂敢在你面前夸口,我爱你胜于爱世界?”

已完结热门小说推荐

最新标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