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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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大金在蕙宁那里不期而遇那位金发碧眼的男人之后,他就一直在等待着一个说明,一种解释。
在那以后的一周里,蕙宁依旧在忙着选课和实习两件事。大金早上不上班,蕙宁趁两堂课中间的空隙,便约了他到学校来喝咖啡。这样短暂的约会以前也屡屡发生过,常常给大金带来一种由于极度匆忙而造成的近乎**的欢愉感。可是那天他的感觉不太一样。学校的咖啡屋很小也很冷,风随着进进出出的人在门缝里钻来钻去。蕙宁缩着脖子,将两个胳膊支在小方桌上,双手焐暖似的紧紧捧住了咖啡杯子。她喝咖啡的样子很古怪,一小口一小口地吸吮着,发出咝咝的声响,仿佛怕烫,又仿佛怕凉。桌子底下的身子却远没有这般老实规矩。她早已蹬去鞋子和袜子,将两只冰冷的光脚斜斜地探过桌底,搭在大金的膝盖上。若在平时他早会将她的双脚拢过来,夹在他大腿深处最温暖最柔软的地方。可是那天他没有。蕙宁身上那些他习以为常的东西,在那一刻里突然有了一些新的含义。她一如既往地随意在那一天里变了颜色,竟染上了几分轻佻。
他知道他视角的改变不是因为她,而是因为一个男人,一个金发碧眼的男人。他很想问她一个关于这个男人的问题。这个问题他已经无数次在心里理直气壮地酝酿排练过,可是到了关键时刻,他的舌头如同上了一把生锈的旧锁,沉重而又锢涩起来。他近乎绝望地期待着她主动的解释,尽管他明明看出她丝毫没有这样做的迹象。在这样的等待中他不知不觉地把自己耗到了临界点。犹如一场森林大火,可能已经在外表的平静中酝酿了整整一个季节,真正燃烧起来却只是在瞬间。
大金的临界点是在他拨通了萱宁家的电话号码时到来的。电话铃像刀子划破了午夜原本无缝的宁静。刚响了一声,萱宁就猜到了是大金。在周遭沸沸扬扬的关于大金和自己妹妹的传闻中,萱宁坚定不移地相信还会有另外一种更接近真相的说法存在。所以当她听到电话那头大金浊重的声音时,她丝毫没有感到惊奇。她甚至异乎寻常地冷静。她及时制止了他即将出口的问题,却决定立即赶过去见他一面。
到他住处时已是深夜两点。他的地板上扔着一个几乎空了的酒瓶子,瓶盖仰天躺着,盛着烟灰。在那之前他不会抽烟也不会喝酒。而在那个晚上他毫不费劲地同时学会了两样贵重的嗜好。其实那天夜里他们并没有涉及他极想知道的那个问题,因为在她到来之前他已经烂醉如泥。问和答的程序是在后来另外一个场合里展开完成的。
接着他就断断续续地呕吐起来,白色的秽物沾满了他的T恤衫和外裤。酸臭味在狭小的空间里弥漫开来,萱宁忍不住咳嗽起来。她拿过毛巾来要帮他擦拭,他连叫嚷的力气也没有,只是像甩到岸上的鱼那样张了张嘴,挥手让她走开。后来他吐得累了,便平躺在地板上睡着了。她这才敢走近来,替他脱去外衣外裤,用温水来擦拭他的身体。她没有想到他衣裳底下的身子竟是这样健硕,肩膀和胸脯的肌肉如隔夜的馒头,富有弹性却又不松软。他身上最结实的地方其实是小腹,细细地插入腰里成为一个倒置三角形。他的身体很热,她甚至觉得如果她将灯光调暗,他的身体会在朦胧的光线中升腾出氤氲的热气。她不由得把她冰冷的脸贴在了他的肚子上,她的脸很快地也烫了上来。
他在睡梦中呻吟了一声。她感觉到他的身体在渐渐地起着一种变化。一股稠重的潜流开始在他的体内涌动翻滚起来。如同岩浆缓缓流过带起暗红的火山灰,潜流所到之处肌肉便有了细微的响应。这时她看见了他**里的那部分身体突然间变得饱实坚硬起来。她不知道潜流是从哪里发源的,却知道潜流会从哪里出口。她早已凭借想象完成了对他包裹着的那部分身体的窥视探索。在想象探索的过程中她意识到那股潜流在经过他的身体向她奔涌过来。她丝毫不想抵抗便任由它轻而易举地淹没了她。她关了灯像他那样地平躺在地板上。地板很硬也很凉,她闻到了尘砾在她身下碾碎扬起的气味。黑暗使她感到安全自如。
后来她就渐渐习惯了黑暗。后来她竟看见月色如淡而无味的开水,隐隐地漏过窗帘,将墨汁般的黑暗调得稀薄柔淡起来,一如水墨画里经过毛笔揉搓的灰色背景。她掀起身上的毛衣,身子便如白色的大鹏鸟似的舒展开来。她拉过他的手,将他的手掌圈成一个圆圈放在她的胸前。他厚实硕大的手便握住了她柔软丰满的**。他沉睡得毫无知觉却充满重量的手将她的心挤压出一阵低沉的搏动,满屋都听得见。她的身体渐渐地鼓胀起来,仿佛要冲破皮囊的囚禁,飞腾到天花板上去。后来她的手引领着他的手在她身上做了一次周详的旅游,最后进入了一片极为潮湿的地带。
当她身体渐渐开始凉却起来时,萱宁突然意识到,在某种程度上她已经把自己变成了一个女人。在她丰盈的想象力中,她曾对跨越女人这道门槛的方式有过各式各样的奇想,却唯独没有想到她后来竟会以这样一种孤独的方式,完成了一场似乎应该惊天动地的两人对手戏。她想起自己和蕙宁的青春,如同两枝清丽的月季,若远远地分在两处,大约都会有赏花爱花的人。可命运偏偏将两枝花近近地缠在了一处,便难免显出了个中的不同。先是海鲤子,后是大金。男人都把她当姐姐,把蕙宁当成了妹妹。在姐姐面前他们是可以随意、不羁,甚至可以撒一撒野的。而妹妹是不同的。在妹妹面前男人突然就长大了起来。在妹妹面前他们是容忍、守护甚至百般呵护的。妹妹的那枝月季是让赏花的男人采下来,小心翼翼地插放在花瓶里细致观赏的。姐姐的那枝却是在暗夜的单相思中独自凋零的。萱宁贴在大金的胸脯上,听着他的鼾声如纺织机似的在她耳边撕扯着,嘤嘤嗡嗡地散落在四壁,心里就有了几分悲凉——若他身边躺的是蕙宁,他的鼾声是否也会克制一些呢?
第二天早上醒来,大金觉得屋里很是光亮。窗帘掀起了一角,早晨的阳光斜斜地穿进来,白沙子似的洒了一地。阳光里有些小细尘,缓慢地游浮舞动着。桌子和地板都收拾得干干净净,满屋都是清洁剂的气味。床边的柜子上放着一个大水杯,水杯里放着一把百合,慵懒不堪地洁白着,花蕊在柜面上滴下几个细细的黄斑。厨房里的茶壶在咕咕嘟嘟地滚着,有人在轻轻地哼着歌。歌词含在嘴里,听不分明。曲调颠来倒去地反复着,如同一盘放坏了的录音带。大金揉揉眼睛坐在**,一时间竟不知身在何处。
这时萱宁端了一个托盘从厨房里走出来,托盘里放着一些法国吐司面包、几根焦红的香肠和两杯柠檬茶。“起来洗脸刷牙吧,饭要凉了。”大金见了萱宁,很是吃惊,方把头天夜里的事依稀想了些起来。刚想起身去漱洗,才发觉自己是穿了一件**躺在被窝里。萱宁抿嘴一笑,将身子侧过去,大金方扯过一条牛仔裤,匆匆地穿好了。走到盥洗室,一边咚咚咚咚地撒了一泡酒后隔夜的长尿,一边思忖着萱宁昨晚到底是怎么过的夜。屋里统共就一张床,要么她是在地板上睡了一夜,要么就是和自己睡在同一张**。有心想问,却终觉唐突。洗漱完了出来见到萱宁,脸上便有些讪讪的。
后来两人就坐下来吃早餐。萱宁做的法国土司,外边的鸡蛋炸得焦黄金灿,里头的面包却松软无比。大金咬了一口,肚子便擂鼓似的响了起来,方知自己饿了,也顾不得客气,很是狼吞虎咽起来。萱宁又将自己的那份切了一半给大金。大金吃得几分饱足了,又咕咚咕咚地将那柠檬茶喝了约有大半盏,就靠在椅子上,响响地打了几个饱嗝。
萱宁起身将盘盏都收了,又拧了一条温毛巾,让大金把油渍渍的嘴巴擦了。“你是多久没买菜了?冰箱全空了。我去楼下的小店给你买了几样应急的,还得你自己开车去超市买些零碎的。”
看见萱宁脸上讨好的笑,大金不由得有了几分感动。萱宁在他身上用了多少殷勤周全的功夫,他便在蕙宁身上用了多少殷勤周全的功夫。一环扣一环,一报还一报。为了早上能送蕙宁上学,他平日起床胡乱地喝一口牛奶,便匆匆出了门。蕙宁晚上开夜车赶功课,早上起床便是怠怠的,总要等大金揿过几回喇叭,吵得一屋的人都开了窗子出来张望,才肯下楼。进了车,往椅背上一靠就又闭上了眼睛,自然没有工夫问大金吃没吃过早饭。至于买菜做饭之类的琐事,蕙宁更是无暇顾及。她的菜,是他替她买好,又细细地切成一餐一餐的分量,用塑料薄膜包了放在冰箱里,只需她放学回家下锅一炒便得。可就是这样,她回家还是累得不想下厨房,常常在街角的麦当劳店胡乱地买个汉堡包了事。
他照看她,还得照看她的母亲。那阵子飞云刚刚到多伦多,白天在密西沙加的一家中国餐馆打工,晚上就睡在餐馆的小阁楼上。打工的收入,交了房租所剩无几,便只有在吃上省。飞云买菜买水果,总挑那过了季的不太新鲜的处理货。蕙宁见了不忍,便差大金隔一两个星期去一趟密西沙加送菜。大金下午才去餐馆上班,就抽了早上的空去买菜,一买就是一车。最大的一堆给蕙宁,中间的一堆给飞云,最小的一堆才是自己的。蕙宁住在城东,飞云住在城西,他送完蕙宁的菜,再送飞云的菜,匆匆赶回餐馆上班,便很是疲乏了。
他对蕙宁的这番殷勤周全,原本是他心甘情愿的事,他自然是没有抱怨的。可是,自从和蕙宁有了芥蒂,他有时免不了会想,若他选择的是萱宁而不是蕙宁,他这一辈子原本可以悠闲一些的。他的冰箱里,大约总会有新鲜的时菜。他的早餐,大约也总会是现成可口的。想到这里,他忍不住将萱宁仔细看了一眼。萱宁那天穿的是一件浅灰色的毛衣,短短的只到腰际。底下配的是一条墨黑的裙子,厚厚重重地几乎拖到了脚踝。上头这一短,下头这一长,便将整个身段显衬得极有粗细起来。头发剪得短短的,甚是清爽。脸上仔细地化过了妆。那妆化得刚够看得出来,却又不招摇。明眸皓齿的,端的是个美人儿。
萱宁是个仔细的女孩子,连郊游也要穿裙子化妆的。可蕙宁却是懒散的。高兴了能在洗手间关门化上一个小时的妆,累了便几天素着一张脸。说起来,自己原本是认识萱宁在先,认识蕙宁在后的。一遇到妹妹,便暗自喜欢上了她那份自然随意,嫌姐姐太过拘泥仔细。其实回过头来一想,姐姐的仔细里头何尝不含着对自己的敬重;妹妹的随意里头,何尝不带着对自己的不在意呢?大金被自己的这种想法吓了一跳,再看萱宁时脸上便越发地讪讪起来。
后来他忍不住就问了她那件关于蕙宁的事情。谁知萱宁咦了一声,很是正色起来:“你都马上要做新郎的人了,这种事情不去问她,反来问我?将来结了婚,总不能再拿老婆的私事向外人打听吧?”
大金一脸尴尬,半晌说不得话。萱宁便叹了一口气:“女人中意的男人,千差万别。男人中意的女人,彼此都差不多。你喜欢蕙宁,人家谢克顿自然也是喜欢的。蕙宁嫁的是你,又不是谢克顿。可蕙宁是个大活人,总不能让你给揣在兜里,一个人偷偷地观赏吧?”
大金这才知道那男人名叫谢克顿。将萱宁的话仔细一想,倒悟出些道理来了。萱宁见大金愣愣的样子,知道劝也无用,便收拾了自己的提包告辞回家。待人出了门,大金才记起萱宁昨晚是搭了两趟公共汽车摸黑赶到这里来的,自己理应开车送人回去。便急急地追到街上,早没了萱宁的身影。
回到屋里,电话铃便惊天动地地响了起来,是蕙宁。大金这才猛然想起自己本该送蕙宁去医院实习的,昨夜一醉酒竟然给忘得一干二净。只好耐着性子赔了些不是。蕙宁那头却不依不饶,语气里全是责备和抱怨。渐渐地,大金就没了耐心,也不知怎的,突口就说了一句:“我自然不及谢克顿殷勤。”
蕙宁听了,吃了一惊,猜想是萱宁在背后嚼了舌头,便越发地气急败坏起来。大金也不理会,冷冷一笑,挂了电话。一人坐在床沿上,思前想后,便将蕙宁以往种种骄纵尖刻一一地记了起来,相形之下,更觉出了萱宁的温婉可人。
那天蕙宁实习下班,刚走出医院的大门,就瞥见大金的那辆丰田车远远地停在街角。进了车,见大金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料想他是在餐馆请了假,专程来给自己赔罪的,便赌气不搭理他。谁知大金也不看她,只幽幽地叹了一口气,没头没脑地说了句:“蕙宁你这样的女人,一个男人伺候你哪够?你要全世界的男人都来向你顶礼膜拜。”
蕙宁听了,知道大金与她误会已深,岂是三两句话能说得清的?两人一路无话,开到了蕙宁的住处。蕙宁下了车,大金缓缓地说:“下个星期六就不去市政厅了。”蕙宁没想到大金竟会为这样一桩小事生出悔婚的心来,一时如五雷轰顶,失了方寸。大金见她脸色煞白,嘴唇发抖,心早软了下来,暗想只要她肯跟他解释一声,他不论真假都愿意信她,他俩的芥蒂就算一笔勾销,一切都可以从头开始。
可是蕙宁自始至终没有说话。
两个月以后大金和萱宁结了婚。
结婚前,大金瞒着萱宁去看了一趟飞云。大金原本是想请求飞云来参加婚礼的,可看见飞云铁青的脸色,就把半截话生生地咽了回去。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收据,嗫嚅地交给飞云:“蕙宁下学期的学费,都交过了。”飞云不接,却哼了一声:“难得你还记得蕙宁。”
大金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呆呆地坐了一会儿,见飞云不理他,只好起身告辞:“蕙宁萱宁都是您的女儿,将来总是我养您老的。”六十多岁的飞云听了那样的话,心里自然有些触动,嘴上却依旧是强硬的:“我工作了一辈子,靠谁养活过?”却转身翻箱倒柜地找出了个包袱,恨恨地塞给大金,“你把蕙宁害到这个地步了,将来要再对萱宁耍花花肚肠,你看我……”
大金一路无语回到了车里,打开包袱,发现里边原来是一件嫩绿色的缎子旗袍。料子有些年头了,却依旧很是光滑细腻,略略抬手,衣身上便闪出熠熠光亮来。做工很是细致老到,内里是同色的软葛,前襟下摆都用墨绿的丝线绣出丝丝缕缕相互交缠的文竹。
后来萱宁就是穿着这件旗袍结的婚。
参加婚礼的只有餐馆的同事。在结婚之前萱宁就知道这桩婚事将使她失去母亲失去妹妹,也失去将来的一切退路。如果她能同时选择大金和世界,那自然是上好的结局。若她只能在大金和世界中挑一个,她挑的必定是大金。事到如今,即使她放弃大金,她也不能再得回世界了。在没有退路的胡同里她只能拼力向前,哪怕撞得满头是血。她现在只有大金了。所以在婚后的日子里她异常小心地保守着她在世上唯一的财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