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国藩明知故问道:“战争已经结束,还要你数十万旧部干啥?”李秀成说:“战争结束了吗?我怎么觉得山雨欲来风满楼,随时会爆发大战?”曾国藩说:“大战在哪?”
李秀成不再绕弯子,直言道:“官文的绿营,僧格林沁的八旗,还有冯子材和富明阿两部,正一步步压向金陵,大帅难道心甘情愿坐以待毙?您手握三十万大军,秀成再召集三四十万旧部,另与捻军取得联系,何愁绿营八旗不灭,何愁北京皇城不破?”
原来李秀成想学姜维。当年姜维据守剑阁,与钟会对峙。不料邓艾翻越阴平,奇袭成都,姜维假意投降钟会,企图借机反叛曹魏,恢复汉室。结果事败,两人皆死于魏军之手。李秀成不懂曾国藩,他岂肯学钟会,重蹈其覆辙,搭上自己和曾家九族性命?
再与李秀成谈下去,已无任何意义,曾国藩默然而起,转身向牢门外走去。李秀成心知自己做不成姜维,冲着曾国藩背影道:“事到如今,秀全唯有一死,不会低声下气向大帅讨生。只一事相求,还请大帅恩准。”
曾国藩停住步子。李秀全在后面道:“烦请大帅给秀成纸笔,秀成想将今生领兵打仗经历和心得形诸于笔端,留给后人。”
这要求不高,曾国藩不好拒绝,让人给李秀成送来纸笔。李秀成开始抓紧时间,撰写自述。皆系亲力亲为,信手拈来,速度自然不慢,日均达万字之多。边写边交牢头,转呈曾国藩。李秀成读书不多,文不文,白不白,别字错字不少,曾国藩却饶有兴致,一页页读下去,一个活灵活现的李秀成浮现于前。李秀成自山里农夫,成为闻名于世的大英雄,确实非同凡响。还有洪秀全诸王,自然亦非等闲之辈,不然也不可能闹出这么大动静。可看到后面,曾国藩渐渐有些坐不住了。比如天国圣库底细和幼王去向,李秀成毫不避讳,有啥说啥,叫人胆战心惊。曾国藩实在无法容忍,将七十页之后内容,一把撕碎,点火烧掉。
不能再让这小子继续胡言乱语下去。曾国藩传令曾国荃,将李秀成推出大牢,押往郊外山前,一刀下去,结果了他四十二岁生命。
毕竟李秀成并非普通降将,曾国藩竟敢自作主张,将其杀掉,一时间舆论哗然,议论四起,说曾氏兄弟害怕李秀成解京后,揭露湘军罪行,道出天国圣库实情,迫不及待下手,以绝后患。朝臣纷纷上书,弹劾曾氏兄弟杀人灭口,欲盖弥彰,请求皇上给予严惩。慈禧看过众臣劾书,问奕?作何感想。奕?毕竟不是朝臣,眼光独特,说:“据眼线密报,李秀成不甘失败,想学姜维,投降曾国藩,再召回流落各处数十万残部,与湘淮楚三军和捻军联手,灭我大清。曾氏兄弟斩杀李秀成,正好说明他们无反朝廷之心。”
慈禧还能认可,说:“李秀成死在曾氏兄弟手里,天国圣库实情岂不成为永久之谜,再无水落石出之日?”奕?说:“天国圣库以后慢慢追查不迟,倒是可借此先压压曾氏兄弟威风。”慈禧说:“也行,马上下道诏旨,对曾氏兄弟屠戮金陵和擅自斩杀李秀成行为,给予严正谴责,同时附上朝臣劾稿,看他俩会有何反应。”
诏旨还没拟就,李鸿章与左宗棠捷报递到,湖州在淮楚两军南北夹击下,如期攻克。如此一来,苏浙全境光复,只有少量太平军残部,流窜赣闽一带,不日即可肃清。
朝廷于是颁下封赏,曾国藩赏加太子太保衔,封一等侯爵,赐号毅勇,世袭罔替;曾国荃赏加太子少保衔,封一等伯爵,赐号威毅;李鸿章封一等伯爵,赐号肃毅;左宗棠封一等伯爵,赐号恪靖;四人均赏戴双眼花翎。其他有功将士该封的封,该赏的赏,不一而足。
随后严诏和朝臣劾稿附件寄达金陵,可谓恩威并举。这已是金陵克复后,朝廷第二道指责曾氏兄弟的严诏。曾国藩如坐针毡,对曾国荃说:“朝廷是在借题发挥,真实意图无非逼咱们赶紧裁军。”曾国荃说:“早裁是裁,迟裁也是裁,干脆马上动手,裁个干净。”曾国藩道:“马上动手可以,一下子裁个干净,又哪做得到?”
曾国荃浩叹一声,说:“都是湖湘子弟,提着脑袋跟随咱兄弟多年,如今大功告成,说声撤就撤,咱也做不出来。至少得补上欠饷,发足遣资,总不好让他们空着双手走人吧?”曾国藩说:“还有立功将士,也需妥善安置,免得欠他们人情太厚,咱们兄弟于心不安。”
经慎重权衡,兄弟俩决定年内裁掉直系湘军两万多人,其余筹足遣散费,再分批减裁。至于淮楚两军,必须保留,用以清剿太平军残部和征讨捻军。
裁军很快进入议事日程。曾国藩给皇上上折,奏报详情,以让朝廷放心。慈禧大喜,复旨肯定曾氏兄弟做法。淮楚两军也不能例外,统统裁撤。至于捻军和太平军残部,有八旗和绿营,无须曾国藩操心。
八旗和绿营比湘军还腐败,哪里靠得住?国家不可能没支像样的军队,曾国藩又具折强调,撤掉淮楚两军,一旦天下有事,临时召唤,谈何容易?考虑左宗棠和楚军主力都是湖南人,朝廷多有顾忌,又补上一句,若淮楚两军都留,国家养不起,就裁楚留淮。
曾国藩只顾考虑朝廷利益,没想到会惹恼一个人,又惹出一段公案。
此人便是左宗棠。得知曾国藩有意裁楚留淮,左宗棠恼羞成怒,一纸奏折递上去,参劾曾氏兄弟贪功,谎报幼王洪天福死于战火,其实他早已出逃金陵,流落江西一带。
淮楚两军裁谁留谁,还在酝酿之中,怎会传到左宗棠耳里?莫非朝廷担心湖南人抱团太紧,故意透露给左宗棠,在你俩之间制造矛盾?曾国藩不得而知,只知与左宗棠一决裂,这辈子就再也没法走到一起。
闹到这一步,已无法挽回,也没必要挽回。左宗棠所作所为,也实在让人不敢恭维。想当年这位狂人在湖南混不下去,赴湘军老营入幕,曾国藩记念旧情,不仅格外器重,还不失时机推举他回湘募勇,充分发挥自己才干。谁知他才募得几千兵勇,竟迫不及待自称起楚军来,公然与湘军分庭抗礼。后干出点名堂,更加不得了,再不把曾氏兄弟放在眼里,时有微词,好像这世上只他是诸葛亮,别人都是阿斗。
曾国藩越想越来气,也起草一份奏稿,弹劾杭州和余杭之战,左宗棠私放十万太平军出城,若非淮军扑救及时,保住苏沪,只怕金陵至今还在太平军手里。曾左矛盾于是大白于天下,从此两人不通音问,不相往来,形同路人。
左宗棠私放太平军的事,最先还是李鸿章写信提供给曾国藩的,可听说老师以此参劾左宗棠,他却大摇其头道:“老师一向老谋持重,这次左宗棠上折举报幼王脱逃,他老人家反参其私放杭州和余杭长毛,实在算不上高明。”
周馥、陈鼐和盛康几位在座,有些不解,道:“左宗棠忘恩负义,曾大帅被他气急,反参他一本,不应该么?”李鸿章道:“不是应该不应该,是老师这么做,正中左宗棠下怀。”
众人还是不明白,请李鸿章点拨。冯桂芬也在,笑笑道:“左宗棠其实是故意做给朝廷看的。朝廷忌惮湖南人,正在打压曾氏兄弟,左宗棠不愿树倒猢狲散,公然与曾氏闹翻,好让朝廷对他另眼相看,别将他与曾氏相提并论。曾氏反参左宗棠,正好说明曾左确实不是同路人,左宗棠能不暗暗高兴?说不定朝廷见曾左闹翻,会厚待左宗棠,保留楚军。”
“左宗棠表面看去很狂,其实比谁都有心机。”李鸿章挑明道,“自左宗棠回湘募勇成师,自号楚军,鸿章就知他定有深意。鸟尽弓藏,他最懂此理,三年前便预计太平军一亡,湘军必然裁撤,老师也会失势,趁早划分界线,撇清自己,好留后路。”
冯桂芬和李鸿章分析得没错,朝廷见曾左决裂,备感欣慰,对左宗棠格外高看,命他派出精骑,搜拿幼王归案,以刺激刺激曾国藩。加之朝臣嫉妒曾氏兄弟大功,有意扬左抑曾,推波助澜,朝廷越发偏爱左宗棠,甚至动念,只裁撤湘淮两军,保留楚军,以固国防。
朝廷厚此薄彼,自然有人欢喜有人忧。欢喜的自然是楚军。湘军已着手裁撤,将领们自顾不暇,留楚留淮无所谓。淮军阵营却一下子炸开锅,人人骂娘,个个捣逼。本来朝廷封低赏轻,淮军将领个个肚里憋着股气,又闻留楚裁淮,更加愤愤不平,纷纷离开驻地,赶赴苏州,到李鸿章面前发牢骚:“朝廷凭啥留楚撤淮!咱们可不能这么好欺,打脱牙子往肚里咽。”李鸿章训道:“谁打脱你们牙齿?朝廷从大局出发,决定裁军,你们想抗拒不从?君要臣死,不得不死,父要子亡,不得不亡,何况皇上没叫你们去死。”
将领们不服,说:“死有什么可怕?咱们已为皇上死过千回万回,难道还怕再死一回?”李鸿章警觉起来,说:“你们要干什么?”将领们说:“无非舍得这条小命不要,杀进北京,夺了皇位,让鸿帅过把皇帝瘾。”
李鸿章拍着桌子,大骂道:“闭住你们臭嘴!这种话也是可以随便乱说的?如今你们不是提督,就是总兵,不是总兵,也是副将,还怕裁军后没住没穿,没吃没喝?”停停又道:“你们既然不请自来,我也不立即赶你们走,就在苏州玩几天,看看戏,听听曲,喝喝花酒,然后乖乖回到各自驻地去。至于淮军裁不裁撤,是朝廷的事,不用你们瞎操心。”
将领们大都为大老粗出身,每每入苏办差,总会带足银子,找地方快活一番,这次一反常态,不上茶楼,不入酒店,也不去妓院,到底在干啥?李鸿章觉得不对,派人一查访,才知他们准备起事。这些混账东西,不找死么?李鸿章发出令牌,派出抚衙标兵,将人一个个强行弄进抚衙,训斥道:“你们都是朝廷命官,竟然不知君恩,不守臣子之道,欲胡作非为,像什么话!真想砍掉你们脑袋,又念你们追随鸿章多年,出生入死,好不容易混出人样来,又有些不忍。自己说说,叫我怎么处罚你们!”
众人说:“随鸿帅怎么处罚。不让咱们采取行动,咱们就入小刀会或哥老会,反正不能任凭朝廷宰割。”李鸿章道:“裁军后,爱入啥会入啥会,鸿章不会拦你们。不过现在不行,现在你们还归我统管,我不能看着你们乱来,不闻不问。”
光训话自然不行,还得有点别的手段。李鸿章让标兵牢牢把住拙政园各门,谁也不能出衙半步。且餐餐好酒,顿顿好肉,让他们满足口腹之欲。还觉不够,又把潘鼎新和刘秉璋叫进书房,先是一番谴责:“你俩一个举人,一个进士,知书达理,也跟这帮家伙搅在一起,给我添乱,莫非圣贤书读到牛屁眼里去了?亏你俩还叫我一声老师,我没有这样的学生。”
刘秉璋不满道:“没有湘淮楚三军死战,洪秀全和李秀成早挥师北上,杀奔京城,大清只怕已国将不国。三军挽大清于即倒,再怎么封赏,都不为过,朝廷却寡恩薄情,还要裁掉湘淮两军,兄弟们气不过,闹一闹,也没错到哪里去。”潘鼎新则说:“湘军师老已疲,裁撤原在意料之中。淮军比楚军还晚建军,将士们朝气蓬勃,斗志昂扬,又系两淮子弟,与捻军作战比楚军更有优势,朝廷若知好歹,就该留淮剿捻。谁知左宗棠奸猾,出卖曾大帅,朝廷正好借左压曾抑李,裁湘撤淮,仅留楚军,兄弟们想不通,发点脾气,也可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