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层道理不深奥,曾老师也说过类似的话。李鸿章叹道:“朝廷如何决策,自有其考虑,咱们只能理智争取,不可无理取闹,无事生非,好事变坏事。你俩是读书人,深明大义,替我开导开导各位将领,再不可胡来。”
听到“理智争取”四个字,两人似乎明白了什么,答应下去与各位沟通沟通。
这话太敏感,李鸿章不愿置喙,低首不语。周馥忍不住问道:“淮军怎么办?眼睁睁看着朝廷裁掉咱们?鸿帅还是别天天躲在屋里舞文弄墨,也该考虑考虑淮军命运才是。”
周馥话出有因。苏州试院和正谊书院、紫阳书院即将落成,冯桂芬特向李鸿章讨要文墨,留作纪念。李鸿章日理万机,哪有空做文章?周馥愿拨润笔费给陈鼐和盛康,由他俩代笔,届时署上李鸿章大名就是。李鸿章不同意,百忙中挤出时间,亲笔写下《苏州试院记》和《改建正谊书院记》,交冯桂芬请人刻到碑上,以便试院和书院正式落成之日,与学子见面。周馥一片好心,李鸿章却没领情,这下趁机拿出来说道。
李鸿章哈哈大笑,说:“舞文弄墨有啥错?文武之道,一张一弛,文还在武之前哩。”
刚好冯桂芬来送苏沪战后规划条陈,接过话头道:“马上得天下,还需马下治天下。马上得天下只在一时,马下治天下却是长久之计。故自古君王强调武功,更讲文治。至于舞文弄墨,不仅得有深厚学养,还需洞明义理和人情世故,不然胡言乱语,不着边际,也不忍卒读。文如其人,文章做得好,言之有物,蕴含真知灼见,且章法有致,取舍得当,文笔流畅,作者肯定不简单,当差办事也会是把好手。比如鸿帅,就是例证。”
盛康笑道:“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文章白纸黑字摆在那里,最能看出作者心性人品和才干。”陈鼐也道:“过去陈鼐不太理解,曾大帅集军务政务于一身,忙不完的大事小情,每天还要抽出时间,不知疲倦地撰写日记。今听景亭兄一席话,总算明白他老人家良苦用心,原来是通过写作磨炼和修行,如苦行僧般。”
“老师是有大志向之人,一心想着立德立功立言。”李鸿章满怀敬仰道,“功不用说,消灭长毛,可谓盖世之功,人人都看得见。功高而无异心,自剪羽翼,裁撤湘军,为君主免忧,是为德也。作日记,日三省吾身;写家书,教导子弟如何做人做官做事;与朋辈同僚亲友书信往来,谈时事,论国是,抒大志,凡此种种,是为立言也。”
冯桂芬点头道:“纵观三立,立德立功,固然不易,立言也不简单,绝非平常所说舞舞文弄弄墨那般轻松。得具备内功,深明义理,博古通今,有知有行,再形诸笔端,才立得起来。否则无病呻吟,言之无物,不叫立言,只能叫口水话。”
在座都是读书人,说起儒家传统和文章之道,自然滔滔不绝,没完没了,直至很晚才散。
送走访客,李鸿章摊开冯桂芬留下的条陈,认真看起来。内容大体可分为三部分:一是大兴文教,团结学子,凝聚民心;二是战后重建,通过招垦和减赋措施,吸引流民回归故土;三是创办洋务,扩大制造,建设海防,求富图强。
字字句句都说到了李鸿章心坎上,他兴奋不已,第二天一早就叫来周馥,把条陈交给他,嘱咐誊写数份,送给藩、臬等司局,逐项落实下去。
周馥才出签押房,冯桂芬进来,说:“鸿帅看过条陈没?”
李鸿章把冯桂芬请到椅子上,说:“昨晚你们一走,鸿章就反复看过几遍,非常符合苏沪实际。已交周馥,誊写数份,分发部门,加以落实。”冯桂说:“还有件事,不便写进条陈,得与鸿帅口头商讨。”李鸿章恭敬道:“请景亭兄明示。”
冯桂芬说:“大清洋务说白了,始于洋枪洋炮购置和制造。换句话说,朝廷同意办理洋务,完全出于打仗之需要,若非洋人入侵,长毛作乱,肯定不会让地方督抚涉足洋人洋器。桂芬以为强军富国须有缓急之分,先强军,再富国,否则朝廷也不会认可。”
李鸿章悟性高,冯桂芬轻轻一点,他便心领神会,说:“景亭兄意思,鸿章得设法保留淮军,发展国防,引进西方机器和技术,实现强军后,再过度到富国?”
冯李两人性格不同,地位悬殊,却一见如故,相处舒服,凡事说得到一起去,正是两人天分都很高,看待人事的视角相同,能心心相印,惺惺相惜。
见李鸿章提头知尾,冯桂芬不用多解释,说:“昨晚鸿帅说得好,面对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不仅要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还得融中西之理。桂芬建议鸿帅,再写几篇文章,论论中西之理和实行洋务之必要。”
李鸿章道:“鸿章无意成一家之言,可这类文章还得写,就写成折子,阐明只有贯通西学,创制西器,兴办洋务,用先进武器武装军队,实现强军富国愿望,从而让朝廷意识到淮军已被先进武器武装起来,不可言裁,唯有留下淮军,加强国防,国家安全才有保障。”
冯桂芬说:“正常上折,只怕效果不一定理想。”李鸿章想想说:“就给要害人物写信,请他们帮着呼吁强军富国之急迫,以影响朝廷决策。只是该写信给谁呢?”
奕?是议政大臣,其重要性不用说。薛焕浸**沿海多年,熟悉洋务和海防。陈廷经是御史,威望高,认同洋务。能取得这三人支持,何愁淮军不留,洋务不兴,国防不强?
李鸿章说干就干,关门谢客,分别给三人写起信来。要强军,离不开兵制。李鸿章就从兵制说起:兵制关乎立国之根本,驾驭外夷之枢纽,当今世界格局已不同,又岂能拘于祖宗成法,一成不变?必须尽裁老弱病残,厚给粮饷;废弃弓箭,专精火器;革除旧防地,化散为整;选用能将,勤操苦练。各海口老式艇船也得遗弃,仿效外国船厂,购买西方机器,先制夹板火轮,再造巨炮兵舰。如此陆海皆可掌控,江山不愁不固。可惜中土士大夫,不知敌强我弱,以为内剿外战,在人不在器,只要守旧制,使旧器,足能抵御外侮,破敌攻势,岂不是自欺欺人么?眼下内贼不足平,外患不足御,再不改兵制,造洋器,强我军队,固我国防,待事到临头,慌忙应付,焉能不一败涂地?
思路一打开,李鸿章收不住,又大谈起特谈起洋枪洋炮洋舰的妙用来。连枪炮子弹构造方式,洋舰动力蒸汽机结构原理和运转过程,都给予细致描述,又形象,又生动,可谓绘声绘色,仿佛伸手可触。一句话,就是要敢于放低姿态,虚心学习西方,改革落后兵制,制造先进实用武器,就像淮军一样。当然李鸿章没在信里明提淮军,可言外之意很明确,淮军武器装备和练兵用兵之法,已走在前面,国家要想强军,只能靠淮军。
三封信内容大体差不多,只是用语略有不同而已。信写就发出,李鸿章微合双眼,靠在椅背上,心想三人看过信后,该作何感想?会不会到皇上面前,为保留淮军大胆进言?从京都到地方,混迹官场近二十年,李鸿章太清楚官场风气,光凭几封信,就想敲定留淮强军这样的大事,他还没这么幼稚。
自然还得使使别的手段。那又该使什么手段呢?李鸿章琢磨着,恐怕还须拿钱开道,让三人铁心给你卖力。另外还要争取老师支持,虽说朝廷想打压他,可他在皇上那里还说得起话。尤其是湘军一时半会儿裁不完,手里还有本钱,皇上不可能视他于不顾。
李鸿章又给曾国藩写信,提醒他老人家,裁掉湘淮,留下楚军,日后国家有事,老师要用兵,凭左宗棠那德性,恐怕不会听命调遣。言下之意,如果留着淮军,老师只一句话,咱李鸿章就发兵给他,就像他自己的兵一样。
给曾国藩的信也发出后,李鸿章想起湘军裁撤,需花大钱,又叫来刘郇膏,说:“藩库里有多少存银?”刘郇膏说:“一百五十万两。”李鸿章说:“给我七十万两,我有大用。”刘郇膏苦着一张脸道:“淮军将士欠饷一百多万,难民安置尾欠五十万,各衙门还得运转,鸿帅拿走七十万两,郇膏还怎么开支?”
刘郇膏还是没走,说:“不是有说法,淮军也会裁撤吗?银子都给了湘军,咱们拿啥裁军?”李鸿章笑道:“兄弟们正不愿裁撤,没银子裁不了,他们自然也不会逼你要欠饷,又何乐而不为?”刘郇膏道:“欠饷早发迟发都得发,还能老拖下去?”
“车到山前必有路。战后生产商贸一恢复,形势好转,还怕没钱可进?”李鸿章挥挥手,“去吧去吧,把湘军的钱拨走再说。”
曾国藩收到李鸿章信函和六十万协饷,感动之余,下定死决心,非留淮裁楚不可。但怎么才能让朝廷听自己的呢?正如李鸿章所猜测,办法也简单,就是适当减缓湘军裁撤速度,让朝廷明白,不考虑你曾国藩裁楚留淮建议,将会带来什么后果。
给李鸿章回信时,曾国藩大倒苦水,说请神容易送神难,世上最难就是裁军,他们兄弟费了好大劲,将领们就是不肯配合,裁军进展缓慢,不怎么裁得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