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鸿章附和两句,忽质疑道:“左大人是人才,学生早有所闻,令人不解的是,他本系地地道道的湘人,又秉承老师指令,回湘募得湘勇,人数不过数千,算不上独立成军,怎么竟扔掉湘字,自称起楚军来?”
曾国藩早闻左宗棠以楚军自命,好一阵子心里都不舒服。左宗棠意图再明显不过,就是自树旗帜,区别于湘军,好摆脱曾国藩节制。这下李鸿章提及楚军二字,曾国藩脸上掠过一丝不快,想批评左宗棠几句,话出嘴后竟成为:“叫楚军也无不可,当年长毛过境湖南,江忠源募新宁子弟狙击,就称作楚勇。反正湘楚一回事,只要能打仗,叫啥都无所谓。”李鸿章道:“左大人独树一帜,无非不甘人下,想显示自己能耐,不靠老师也能成事。”
曾国藩大度一笑,道:“人各有志,随他去吧。”李鸿章道:“还是老师大肚能容。”曾国藩道:“此次咱们要左季高看守祁门至景德镇粮道,他该不会不从吧?”李鸿章道:“他肯定会从命。”曾国藩问:“何以见得?”李鸿章道:“他与老师同乡,又有多年友情,怎能见死不救?”曾国藩问:“要是他不讲乡谊,也不重友情呢?”
李鸿章撇嘴一笑,道:“左大人是聪明人,不看乡谊和友情,也知道凭目前数千楚军实力,想单打独斗,成就大气候,为时尚早。唯一办法就是依傍湘军这棵大树,在老师蔽荫下逐步发展壮大。既然没湘军就没出路,此次他肯定会伸出援手,助老师一臂之力。”
经李鸿章这么一说,曾国藩稍感踏实了些,悄悄舒了口气。只要左宗棠顶住李秀成,景德镇粮道不断,祁门或许可多守几天。
李鸿章分析得不错,左宗棠接到曾国藩命令,立即排兵布阵,以逸待劳,给长途奔袭而至的李秀成部以迎头痛击,初战告捷。消息传到祁门,曾国藩略觉欣慰,免不了去函赞扬左宗棠,鼓励他再接再厉,另立新功,日后奏请皇上,给予重奖和提拔。
有喜也有忧,寻找鲍超和李元度下落的人回来报告说,将宁国和徽州城里城外搜寻个遍,两人影子都没发现,也不知是死是活。曾国藩下令继续去找,反正死要见尸,活要见人,这两个家伙不可能人间蒸发。
还没等到鲍李二人确信,李世贤、罗大纲和周国虞三路大军已分头包抄过来,逼近祁门。幸好张运兰诸将据守榉根岭、羊栈岭各处,凭借有利地形,以一当十,奋勇抵抗,一次次打败太平军疯狂进攻。恶仗一打就是三天三夜。太平军虽然暂时没能攻入祁门,可湘勇减员严重,从岭上抬下来的伤员和死尸摆满阊江岸边,掩埋都掩埋不过来。这样打下去,待将士拼光,太平军还是会冲进来,端掉老营。
曾国藩惊恐万状,由李鸿章等幕僚护卫,走出洪家大院,来到阊江边上。望着成排的伤员和死尸,曾国藩不禁泪水涟涟,伤心欲绝。这大都是自己一手招募和训练出来的湘乡老兵,相依为命八九年,打过的硬仗恶仗不知其数,毫发无损,只因自己一时犯浑,错选驻节地,竟然折戟祁门。心里自责着,曾国藩不时停下来,温言安慰受伤士兵,鼓励他们坚持下去,挺过这两天,打退敌人,就送他们回家治伤,与父母妻儿团聚。见着死尸,也会上前扯扯裹尸布,罩住浮肿发乌的脚趾,或外露的血糊糊的脑袋。
天色慢慢黑下来,榉根岭和羊栈岭仍在激战,喊杀声隐约可闻,还有或明或暗的松明火闪烁着,几分怪异。曾国藩仰天叹息一声,稍不留神,脚下被藤蔓一拌,一个趔趄,往前栽去。还是近前的李鸿章眼疾手快,一把扶住,才稳住腿脚。
回到洪家大院,曾国藩把自己关在思补轩里,清理文件信函,给家人写遗书,安排后事。李鸿章在轩外守候一会儿,欲敲门进去,想想还是不惊动老师好,转背走开。又不知上哪儿去,踌踌躇躇,出得大院,到了晒场上。想起三天前的深夜,刘斗斋连黄膘马都牵了出来,就要上马随六弟走人,结果一念之差,还是掉头进了承恩堂,不然现已回到南昌母亲兄弟身边,不至于还在祁门备受煎熬,等候死神一步步逼近。
不觉来到城边,远处的榉根岭和羊栈岭依然火光明灭,杀声惨惨,可见战斗打得多么激烈。打仗就是拼命,再能拼,命也有拼光的时候。李鸿章脑袋里全是横陈于阊江岸边的伤员和死尸,知道这样拼下去,最迟挨到明天中午,岭上士兵会拼得一个不剩,祁门将被太平军铁蹄踏平。李鸿章后悔不迭,千不该万不该,不该留下来,如今已插翅难飞,只能坐以待毙。可怜自己才三十七岁,满腔抱负还没实现,就这样葬身祁门,多么不甘?
正在李鸿章满心凄楚之时,不远处出现好些黑影,急急往城外走去。李鸿章悄悄跟上前,原来是城里百姓,孙云锦几位幕僚也夹在中间,肩扛手提,看样子准备溜之大吉。欲过去制止,想想事已至此,又何必让人家陪你一起等死?
孙云锦他们消失在夜色里后,又见王闿运等人也带着行李,出现在城边。王闿运是湖南湘潭人,热衷帝王术,专程来劝曾国藩拥兵自立,愿以半部《论语》辅其得天下,再以半部《论语》助其治天下。曾国藩嫌他好为大言,毫无实用,未予理睬。王闿运正觉没趣,忽闻太平军逼近,赶忙让书童打理行装,收好《论语》,夹紧尾巴逃命。也是怕王闿运他们撞着难堪,李鸿章干脆躲到一旁,待人走远,再回到路上。
走进洪家大院,思补轩还亮着灯,李鸿章就知老师没睡。此时此刻,他也不可能睡得着。就这样在窗外徘徊复徘徊,一直看着屋里灯光亮到天明,亮到太阳从东天悄然升起,李鸿章才感觉倦意袭来,歪在台阶上,沉睡过去。
是曾国藩把李鸿章叫醒来的。见老师两眼无神,面色惨淡,与昨天所见裹尸布下的面孔毫无区别,李鸿章着实吓一大跳,说:“老师您怎么了?”
曾国藩没说自己怎么了,只淡淡道:“给我办件事。”李鸿章道:“何事老师只管吩咐。”曾国藩道:“张运兰最多还能坚持半天,麻烦你写份告事,通知各位幕宾,若想离开祁门,趁长毛没打进来,赶快走人。”
该走的都已走掉,写告事何用?可李鸿章没出声,心想反正无事可做,就当打发时间,回到笃素斋,铺纸写起告事来。很快写好,找来米浆,张贴到大院外墙上。众人来看热闹,嘀咕道:“这个时候才贴告示,想逃只怕也逃不脱了。”
逃不脱也得逃,洪家大院足音杂沓,成百幕宾杂役纷纷走出院门,慌慌溜掉。
思补轩卧室里,曾国藩一个人呆坐着,耳听外面动静,手却下意识伸进衣服,在身上一阵乱挠。他满身长着鱼鳞状的怪癣,湘乡人叫作鱼鳞癣,也有人称龙鳞癣,说只可能生在龙子身子,一般人想生龙鳞癣还没这命。平时还好,癣不怎么痒,遇大喜或大悲,便奇痒难耐,恨不得连癣和一身皮毛都揭下来,才能解恨。
曾国藩使劲挠着身上鱼鳞癣,挠得手上全是血痕,还不能作罢。心里则翻江倒海,浊浪狂涌。写好的遗书已交给家仆,嘱其早做准备,只要太平军从榉根岭和羊栈岭上冲下来,就赶紧出城,奔回湖南老家报丧。书信文件也整理就绪,托可靠亲兵,择机送交九弟曾国荃军中。还给刚打下太湖和桐城的胡林翼写了封信,声称自己死后,请他收集湘军残部,继续清剿长毛,光复江南,别辜负浩**皇恩。
该交待的好像都已交待妥当,曾国藩心情慢慢平静下来,合上双眼。身上的鱼鳞癣不再那么痒,手也从衣服里抽出来,抓过床头佩剑,放到双膝上。他已经想好,一旦太平军冲进洪家大院,就结果自己,以免有辱斯文。
就在曾国藩幽梦正浓之际,院外嘈杂又起,呼声喊声叫声大作。曾国藩一惊,兀地醒过来,只是两眼还合着。他抽出佩剑,慢慢抵到脖子上。
门砰一声被人推开。曾国藩依然合眼端坐在椅子上,身子僵硬,仿佛泥塑的坐佛。为国殉职的时候到了。皇上啊,罪臣不忠,出师未捷身先死,不能再为君父剿贼灭匪,只能来世给您效力。曾国藩双唇微微播动着,意念集中到紧握剑柄的手腕上,准备完成最后动作。
就在曾国藩即将**剑柄的刹那间,推门而入的人猛冲过来,一把抓牢他的臂膀,往外用力一拽,大声喝道:“老师您要干啥!”
曾国藩睁开双眼,竟然不是太平军,是李鸿章。只听李鸿章激动不已道:“祁门得救啦,祁门得救啦!”曾国藩懵懂道:“祁门得救啦!不是梦吧?”李鸿章道:“不是梦,不是梦。是鲍超鲍将军杀了回来,与张运兰里外夹击,把长毛打了个落花流水。”
曾国藩还是不敢相信,质疑道:“鲍超杀了回来?人在哪儿?”
“就在门外。”李鸿章朗声道。咣当一声,曾国藩扔掉手里佩剑,冲向门边。只见一壮汉在大伙簇拥下,龙行虎步,赳赳而至,嘴里大声叫道:“大帅,大帅,鲍超来也!”
果然是鲍超!曾国藩奔将过去,一把抱住对方,春霆(鲍超)二字还没出口,却喉头一哽,已是泣不成声。鲍超咧开大嘴,嘿嘿傻笑着,也不知说些啥好。好半天,曾国藩松开鲍超,拉他进屋,一把按到桃木椅上,呈上热茶,问道:“春霆说说,是怎么打退长毛的?”
鲍超岂敢占大帅椅子?起身要走开,又被曾国藩按回去。鲍超顾不得虚礼,咕噜咕噜一口把杯里茶水喝干,一抹胡子拉碴的嘴巴,粗声粗气道:“宁国失手后,鲍超自知罪不可恕,收集散落各处的兄弟,准备夺回宁国。刚冲到宁国城下,大帅派来的人赶上,说祁门遇险,要我回军救援。保大帅要紧,鲍超丢下宁国赶过来,绕到正攻击榉根岭的罗大纲部后面,一顿猛杀猛砍。罗大纲不知哪来的天兵天将,一时摸不着头脑,只能仓促应战,没几下被我霆字营将士打得找不着北。混战中,正巧遇着罗大纲本人,几回合下来,我就把他杀得没了脾气。也是惜他能战,是个英雄,我格开他砍刀,要他下马受降,他却冷笑几声,要与我拼命。没有法子,我只好卖个破绽,一刀将他斩落马下。”
说到这里,鲍超做了个手起刀落的动作。曾国藩一击手掌,大叫一声好。围观的人群也哗啦哗啦,使劲拍起手掌来。整个洪家大院都沸腾了,沉积多日的晦气一扫而光。
李鸿章落落寡欢,不声不响回了笃素斋。一个人枯坐半天,正不知做什么好,赵烈文走进来,说:“我道少荃兄去了哪里,原来在屋里坐禅。”李鸿章道:“能静(赵烈文)兄没凑鲍超热闹?”赵烈文道:“鲍超成了英雄,凑他热闹的人多得很,我来你这里清静清静。”
平时两人还算谈得来,李鸿章挪把椅子,请赵烈文坐下说话。赵烈文道:“几日之间,由大险大惊到大喜大乐,也亏大帅承受得起,换作别人,只怕不愁死,也会吓死,不吓死,也已乐死。”李鸿章道:“老师经多大风大浪,要死不知已死过几回,哪会死到祁门来?”
赵烈文点头道:“大帅就是大帅,并非芸芸众生。只是我想不明白,大帅那么大智大慧,莫非看不出祁门危险,非把老营设在此地不可?若非鲍超及时赶到,差点酿成千古之恨。还是少荃兄英明,早有预见,别说咱们幕僚,就是大帅也会敬服三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