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往下看,原来湘军主力受阻于安庆城北的集贤关,寸步难进。集贤关为安庆第一要塞,此关一破,安庆唾手可得,否则别想靠近城墙半尺。太平军深知此关重要,安排程学启等悍将严加防守,曾国荃数度挥师强攻,皆毫无进展。
见到程学启三字,李鸿章算领教过他的厉害,也替老师头疼起来。蛮帅曾国荃遇到了真正对手,想凭湘人蛮劲狠劲强攻集贤关,恐怕难见成效,只能让将士白白送死。
看完信,李鸿章痴坐桌前,也不知能否给曾国荃想想办法,助他破关入城。忽闻敲门声,打开门,原来是老四蕴章,站在外面,也不进屋,只笑笑道:“贵客临门,二哥猜猜是谁?”李鸿章道:“我又不是神仙,哪猜得着是谁?”李蕴章道:“猜不着就跟我走。”
随四弟来到客厅,大哥瀚章几位已将客人迎入上座,大家正在喝茶聊天。竟然是赵畇,及其妻小。李鸿章几分惊喜,上前叙过礼,挨大哥坐下。赵小莲就在赵妻旁边,抬眼望去,觉得比当初明光镇惜别时更显成熟,也更优雅靓丽。
母亲闻讯,亲自出来见客。跟赵氏夫妇打过招呼,拉住赵小莲,上下左右一番打量,说:“看看小莲姑娘,出落得越发富丽贵气,叫伯娘好不喜欢疼爱。此次再不能放你走了,就留在咱李家,好好给我做伴。”兄弟几个笑道:“母亲干脆认小莲姑娘做干女儿得了。”
说笑几句,赵氏母女随李母去后堂叙话,赵畇拿出两封信,递给李鸿章。李鸿章双手接住一瞧,分别郭嵩焘和胡林翼所写,不觉惊奇道:“筠仙(郭嵩焘)和胡帅两人的信怎么到了赵大人手上?”
赵畇笑笑,说出一番缘由来。那年明光镇别后,赵畇带领家人辗转南下,赴任广东惠潮嘉道。任上一干四五年,近闻母亲病重,辞官北上,欲回太湖老家尽孝。途经长沙,郭嵩焘来见,递上写给李鸿章的信函,请代为传达。入鄂会晤胡林翼,说起李鸿章,大加赞赏之余,叹惜负气出走,耽误前程。胡林翼知道赵李渊源深厚,托他跑趟南昌,劝李鸿章速回湘军老营。赵畇感念当年一家子逃难磨店,多亏李家接济和关顾,有心拜望李母,探访李家兄弟,也就绕行南昌,将郭胡信函带到,促李鸿章早返曾幕。
原来如此。李鸿章问道:“筠仙和胡帅还好吧?”赵畇道:“筠仙身体还算强健,只胡帅咳血病时好时坏,令人担忧。胡帅告我,少荃送他偏方,效果挺不错,只是战事频仍,没时间静心调养,病根难断。看他气色,确实不佳,只怕已支撑不了多久。”
李鸿章忧心忡忡道:“胡帅此病,是少年轻狂落下的,后呕心沥血,操持国事,得不到及时调理,才一天天加重,以至如此。江南全靠老师和胡帅维持,不然早糜烂不堪,没等英法联军动手,长毛早已浩**北进,攻入北京。鸿章担心,万一胡帅病倒,不能理政,谁替老师筹款征粮,招兵买马,支撑湘军大后方?”
在座诸位唏嘘一阵,李蕴章已办好酒宴,请众人入席。久别重逢,主客欢洽,酒喝得很开。只李鸿章想着郭胡二人书信,不敢放肆,留了一手。兴尽离桌,送赵畇一家安寝歇息,径直回到自己屋里,拿出两人信,挑灯展阅。郭胡文笔有别,措词不一,意思却差不多,奉劝李鸿章快回湘军老营,担当大任。如今天下不平,仅凭个人本事出人头地,难上加难,必须寻求依靠,借力发力,才可能有所建树。两人都说多次给曾国藩去信,劝他召回李鸿章。曾国藩也复信表示,李鸿章走后,越发意识到他的重要性,就像缺了左臂右膀,办起事来多不遂意,早有召他回去的想法。
算吃下定心丸,李鸿章情绪一下子高涨起来。要返曾幕,总得给点什么见面礼,空着双手回去,多不好意思?目前湘军主力受阻于集贤关,若能在程学启身上做做文章,帮曾国荃拔掉这颗钉子,岂不解除老师大忧?忽想起孙云锦说过,他与程学启有些交往,知其小时丧母,是族人程唯栋母亲养大成人,每每打仗抢到钱物,全送给养母,报答养育之恩。
也不知孙云锦眼下在干些啥,只记得初回南昌时收到过他的信,信里曾流露重返曾幕之意。李鸿章暗自思忖,孙云锦欲回湘军老营,可先做件事情,就是在程母身上下点功夫,将程学启策反到湘军阵营里来。于是铺开稿纸,给孙云锦写信,要他找到程学启养母,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说服其劝降程学启。此事若成,功莫大焉,还愁回不到老师身边?
正好窗外有人一晃,敲门进来,原来是李蕴章,对李鸿章道:“就知二哥在赵大人这里。”李鸿章说:“找我有事?”李蕴章说:“不是我找你,是母亲叫你去叙话。”
告辞赵畇出来,李鸿章朝母亲屋里走去。经过天井,碰上赵小莲,身边跟着贴身丫环莫姑娘。李鸿章立住脚跟,准备打声招呼,赵小莲竟像不认识他似的,低下眉眼,绕道走开。只莫姑娘看眼李鸿章,掩嘴笑笑,掉头追向赵小莲。
李鸿章怔在那里,不明白赵小莲为何回避自己,莫姑娘干吗窃笑。直到两人背影消失,才挪动步子,去了母亲那里。母亲开门见山道:“二儿知道赵大人干吗绕道来南昌吗?”李鸿章说:“来看望母亲大人。”母亲说:“此是借口。”李鸿章说:“怎么是借口?赵大人记逃难磨店时母亲厚待之恩,专程来叙旧情。”母亲道:“他们是为你来的。”李鸿章道:“也有这层意思吧,赵大人要转达筠仙和胡帅两人书信,劝我早归曾幕。”母亲说:“还不止此事。”
李鸿章已听出些意思,说:“莫非赵大人还有别的什么意图?”母亲道:“昨天与赵夫人聊天,她就试过我口风,问周氏逝世后,你另有目标没有。”李鸿章说:“啥目标?”母亲说:“别跟我装痴。赵夫人美意,想把小莲姑娘嫁给你。”
怪不得刚才赵小莲躲着自己,原来两位母亲已把话挑明。李鸿章暗暗欣喜,却还要故作矜持,说:“小莲出身名门,品貌双全,怎好委屈她来续弦做后娘?”母亲道:“我也说过这个话,可赵夫人告诉我,这些年多少名门望族上门求亲,小莲只顾摇头,谁都不放在眼里,才一拖拖到二十三四岁,成了嫁不出去的老姑娘。慢慢才弄明白,她心里早已有人,这个人就是你李鸿章。尤其得知周氏去世,你还没续娶,更是铁了心非你莫嫁。此次北归,小莲一路上不停地嚷嚷,要来南昌看望我老婆子,其实就是冲着你来的。”
说得李鸿章感动不已,道:“难得小莲如此深情,只是鸿章不配,生怕有辱赵家门第。”母亲果断道:“废话少说,我已让人排过你俩生庚八字,合得很哩。小莲是个富贵命,旺夫相,娶她为妻,你一定时来运转,宏图大展。”
两人有情,家长有意,这段佳缘就这么确定下来。办过订婚酒,约好来年完婚日期,赵家人又在南昌小住数日,动身上路,回太湖侍奉赵老夫人去了。
也是好运相连,美事成双,不久安庆传来消息,孙云锦接到李鸿章信函后,依计而行,与曾国荃一起成功策反程学启,集贤关为湘军所破。曾国藩心病已去,加紧派人带上亲笔信,赶往南昌,恳请李鸿章回营。
李鸿章心情迫切,只是黄膘马年老力衰,无法长途奔袭,将它留在大哥府中,另选高大壮马,作为坐骑。黄膘马似知要被主人抛弃,扬颈长鸣数声,滚下两颗清泪。李鸿章有些不舍,抱过马首,替它揩干泪水,心里说,老马识途,却无力远征,奈何奈何?
赶到东流,人不卸甲,马不解鞍,李鸿章就直奔湘军老营,去见曾国藩。曾国藩大乐,叙过师生礼,眉开眼笑道:“少荃啊,你走后不久,就不断有人在我面前叨咕你的大名,我两只耳鼓都已结了厚厚茧子。尤其是陈鼐、盛康与赵烈文几个,可谓三句不离李少荃。连远在两湖的润芝和筠仙,每次写信都会提到你,劝我早日召你回幕。”李鸿章道:“众兄弟和胡帅他们同情鸿章失业在家,无所事事,才代向老师求情。”
曾国藩笑道:“不是为你求情,是为湘军着想,怕你被人挖走,我没后悔药可吃。想想李元度才识平平,尚且有人视作香饽饽,给钱给粮,保举大位,少荃如此大才,盯着你的人自然多了去了。听说各地大员及使者纷纷登门,你都不为所动,安安心心待在南昌,还真有些定力。这就是老师最欣赏你的地方,你毕竟不是李元度啊。”
原来曾国藩恨透李元度背叛湘军,投靠自己政敌王有龄,而李鸿章负气出走后,心却依然留在你老师这里,面对诸多**,纹丝不动,静等你召回,其耿耿忠心,着实让人感动。只听曾国藩又道:“其实为师早有请你回来之意,无奈安庆战场吃紧,胜败难料,我时刻处于惊涛骇浪之中,实在无法分心他顾。要知道这可是生死之战,只能胜,败不起。”
说得李鸿章心生愧疚,道:“安庆之战如此要紧,鸿章却躲在南昌安享清闲,太不应该。”曾国藩道:“不能完全怪你,只怪当初为师被李元度气昏了头,迁怒于你,把你赶走。好在你已回来,孙云锦也依你之计,助九弟劝降程学启,攻下集贤关,收复安庆已不在话下。”
师生聊得正欢畅,亲兵进来,呈上胡林翼信函。曾国藩笑笑道:“润芝肯定又会提及少荃。”拆开信,没读两行,又笑起来。李鸿章问:“胡帅带来什么好消息?”曾国藩道:“润芝知我已派人去南昌请你,问你到湘军老营没,嘱我一定好好重用你,不能埋没大才。”
好一会儿,曾国藩才叹息一声,用火点燃手里信函。火苗轻轻摇曳,一点点蚕食着黄色信纸。李鸿章不知老师为何要把信烧掉,莫非里面牵涉到重要机密?直至火熄纸尽,化成灰烬,曾国藩才抬了头,看眼李鸿章,声音低沉道:“润芝信里说了三样内容,一是要我给你机会,适当时候,把你扶上马,再送一程;二是打下安庆,收复金陵后,湘军何去何从,必须早有考虑,早做预案;三是……”
话到此处,曾国藩再也说不下去,脸色一愀,声音哽咽起来。李鸿章心里咯噔一下,莫非胡帅病体恶化,大劫即将来临?若如此,信函也就是绝笔之作,弥足珍贵,应该好好珍藏才是,为何老师还要一把火烧毁?
良久,曾国藩才控制住情绪,道:“近一年来,长毛威逼鄂省,润芝殚精竭虑,操劳过度,旧病越发严重,已快坚持不下去,叫人如何不痛彻心扉?柱石一倒,不知有谁还能挺身而出,替我支撑就要塌下来的天空,我才感到无比悲痛和无助。”
李鸿章不知如何安慰老师,默坐一旁,暗自悲伤。只听曾国藩又道:“润芝知道安庆即刻可破,光复金陵也为时不远,担心大功告成之日,鸟尽弓藏,兔死狗烹,提醒我多想想湘军未来和国家安危,早做谋划,别事到临头,措手不及。这是敏感问题,不可与外人道也,更不能让湘军将士察觉,不然后果不堪设想,也就不好留着信函,只能烧掉。”
胡帅真是用心良苦啊,自己病入膏肓,还在忧心湘军前途。然而老师是不是过于小心谨慎,信里不过说了几句稍稍敏感的话题,就如此担惊受怕?转而又想,朝廷一向忌惮湘军,老师一举一动都逃不过无数看得见和看不见的眼睛,凡事还是小心为佳。高处不胜寒,谁处在他这个地位,都不容易啊。李鸿章心里又增一分对老师的理解和同情。
大功告成有待时日,未来的事缓行还来得及,迫在眉睫的还是安庆战场。曾国藩不敢懈怠,让李鸿章通知陈鼐、沈葆桢、赵烈文、盛康众幕僚,赴议事厅开会,研究前方战况,商议如何根据实战需要,合理调度彭玉麟、曾国荃、李续宜、张运兰、多隆阿、鲍超、曾国葆等水陆大军,发起最后攻击,以便一举拿下孤城安庆。
会后命令发出,曾国藩又给各位打招呼,提前筹备撤离东流移师安庆事宜。众人积极性颇高,分头行动,有条不紊地忙碌起来。过没多久,前方传来消息,湘军已成功攻下安庆。李鸿章几位欣喜若狂,冲进签押房,给曾国藩道贺。
兴奋劲过去,曾国藩上表朝廷,历数将领们丰功伟绩。众所周知,安庆之仗,曾国荃出力最多,功劳最大,满弟曾国葆也有上佳表现,本应给予重保,可曾国藩思忖良久,觉得自家兄弟,还是尽量低调为好,免得遭人嫉妒。尤其朝中大臣,早看不惯你文人带兵,竟然还弄出如此大动静,这下功劳都被你曾家占去,叫人家怎么受得了?再说该赏的赏足,该奖的奖过,日后攻下金陵,朝廷还拿什么打发你们?
基于种种考虑,曾国藩变得格外冷静,遣词造句举重若轻,有意将安庆之战说得平淡无奇,不敢丝毫炫耀。又想起围攻安庆以来,胡林翼筹粮备饷,招兵买马,又亲率湘鄂子弟兵,东征西讨,有效牵制太平军,才让曾国荃他们赢得先机,点据主动,如期收获安庆,有意将首功归之于胡林翼。与曾氏兄弟不同,胡林翼朝中根基厚,人脉广,各方面都能接受,褒奖他可讨众人尤其老臣欢心。再说胡林翼病情危重,将不久于人世,给予重赏也该。
奏折派发后不久,圣旨下达,曾国藩与胡林翼分别加太子太保衔;曾国荃加布政使衔,赏穿黄马褂;曾国葆免选本班,以同知尽先选用,赏戴花翎。其余鲍超、张运兰、彭玉麟等所保人员皆予恩准,无一遗漏。这不足为奇,朝廷得靠曾国藩消灭太平军,他有要求,又合情合理,不可能不答应。奇的是,圣旨前后赫然盖有两枚印章,这可是前所未有之事,也不知朝中有何变故,或许说热河行宫是不是出了什么意外。
正纳闷,兵部咨文飞至,曾国藩一瞧,乐在心里,悲在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