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得满屋皆笑。母亲抚着李经方脑袋,说:“孙子看到没?以后你不管官做到多大,也得像你二爹样,好好孝敬爹娘。”李经方说:“孙儿牢记祖母教诲。”拿过茶壶,乖乖给李鸿章和赵小莲杯里添上茶水。
说笑间,李蕴章与李凤章进来,说:“母亲看看谁来啦?”几位掉头,只见李瀚章抬步入门,风尘仆仆的样子。李瀚章已升广东布政使,四处奔忙,为湘军筹粮办饷。年末抵安庆向曾国藩汇报钱谷,得知母亲东下苏州,亦乘船赶了过来。
母亲越发高兴,望望前面兄弟四个,说:“若三儿和六儿在场,就整齐了。”李鸿章说:“三弟与六弟军务缠身,得缓几天才能来苏州拜望母亲。”母亲说:“年前能到吧?”李鸿章道:“年前一定能赶到,请母亲放心。”
果然大年三十,李鹤章与李昭庆匆匆赶到拙政园,一大家子聚一起,道家常,吃年饭,其乐融融。讵料正开心,母亲脸色一愀,淌下两行泪来。大家有些紧张,问母亲怎么啦?母亲骂道:“我生那死鬼的气,寒窗苦读半辈子,好不容易考取进士,做上太平京官,又逢长毛作乱,奉旨南归杀贼,贼没杀几个,自己先去了阎王那里,扔下咱们娘娘崽崽,好不容易熬到今天。要是还活在世上,看到你们兄弟都有出息,该有多高兴!”
母亲在骂父亲,怪他没福气,死得太早。父母情深义重,父亲年寿所限,没能活到儿子们个个成器这一天,自是人生大憾。李瀚章劝慰母亲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母亲不必伤心。”李鸿章也道:“父亲虽已西去,只要母亲在堂,咱们兄弟就是有娘崽,有依靠,有归宿,有底气,挺得起胸膛。”母亲破颜而笑:“都怪我不好,大过年的,还拿旧事烦你们。好好好,不说死鬼,咱们喝酒吃肉,开开心心过大年。”
兄弟们一个个笑逐颜开,举杯齐敬母亲,祝她健康快乐,长命百岁!母亲说:“要得要得,我要多活几年,活得好好的,看着你们步步高升,出将入相,忠君爱国,造福于民。”
年饭吃得差不多,兄弟们簇拥母亲,来到堂屋,烧香敬神,供奉祖宗,再围坐火盆,吃糖果,剥瓜子,说古道今,共守岁时。不觉到得下半夜,母亲脸带倦意,赵小莲和莫姑娘护送回房歇息。留下兄弟几个,继续说话,直至丑末寅初才散。
李鸿章来到房里,赵小莲还没睡,正与莫姑娘闲聊。莫姑娘道过晚安,退出门去。赵小莲见丈夫眉宇间暗含忧虑,问道:“你好像有啥不快?”李鸿章道:“母亲在堂,兄弟齐聚,哪有不快的?”赵小莲说:“别瞒我,席上母亲论及父亲,就见你有些走神。想周氏了吧?”
被赵小莲道破,李鸿章只好叹息道:“跟父亲一样,周氏也是无福之人。”赵小莲倒能理解,道:“你真是个有情有义的男人。你与周氏婚期有十多年吧?”李鸿章道:“前后十三、四年,却聚少离多,待一起日子屈指可数。周氏是个好女人,善良贤惠,待母亲不错,无奈体弱多病,没做过几天好人。”赵小莲道:“母亲也跟我说起过周氏,对她颇有好感。”
新人面前莫说旧,老论周氏,大有不妥,李鸿章笑道:“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上天恩赐,有夫人为伴,我已知足。”赵小莲道:“真话还是假话?”李鸿章道:“当然是真话。夫人品貌双全,命里旺夫,与你成婚后,我才一路高歌,平步青云,到得今天这份上。”
世上最动听的,其实不是美乐,而是好话。听李鸿章夸奖自己,赵小莲自然高兴,投身丈夫怀抱,夫妻相拥而眠。正在梦中,清清脆脆的鞭炮声响起,新的一年来到。起床拉开窗帘,只见窗外雪花翻飞,仿佛无数白色精灵,追逐嬉戏,煞是美妙。远街近巷,屋瓦庭院,到处白茫茫,估计大雪已下了个把时辰。
瑞雪兆丰年。李鸿章不出声道。弹指之间,不觉进入同治四年,所幸天国已成强弩之末,一场历经十四年的战争即将结束。劫后余生的江南百姓,或许可以喘口气,重建家园,休养生息,过上几天安宁日子了。复兴华夏的时候已然到来,虽说朝廷面对的局面纷繁复杂,不仅北方捻军有待清剿,各国战舰商船云集海岸,更不可能视而不见。看来国家已没法回到道咸时代,只有睁开双眼,看清脚下的路,大胆前行。
观会儿雪景,夫妻出屋,拜见母亲,尔后兄弟齐聚正堂,互道新年大吉。敬过祖宗,吃过早饭,抚衙幕友僚属,苏城商贾文士,纷纷入园拜年道贺,一个个口灿莲花,说尽美言。后厨摆上酒菜,招待客人,兄弟们出席答谢,一时间笑语欢声,喜气洋洋,年味十足。
连续好几天,拙政园人进人出,热闹非凡。驻守在外的各军将领也布置好驻地防务,冒着风雪,陆续赶往苏城,来给李母拜年,同时也为李鸿章庆祝四十一岁生日。母亲喜欢这种场面,见一个个如狼似虎的淮军将领五体投地,在自己膝前行礼唱贺,乐得合不拢嘴,心里暗暗称赞儿子有威望,连自己百无一用的乡下老太婆也跟着沾光。
拜年祝寿,免不了要赠送年礼贺金。将领们攻城拔寨,没少发国难财,一个个富得流油,自然出手大方,不甘人后。管家刘斗斋做好登记,拿着礼品簿,来向李鸿章汇报,好让他领送礼人的情。念到刘铭传名字时,刘斗斋哑在那里,出不了声。李鸿章说:“省三(刘铭传)不会空着双手,啥都没送吧?”刘斗斋说:“送是送了,太不像礼。”李鸿章说:“礼到意思到,无所谓像礼不像礼。省三到底送了啥?”刘斗斋这才念道:“两斤寿面和两条年糕。”
李鸿章当即笑起来,说:“省三真会送礼。这是合肥乡俗,意喻寿长年高。咱磨店乡下亲戚做寿,就送这两样东西。”刘斗斋说:“乡下穷亲戚送寿面年糕,无非凑个热闹,刘铭传在大人扶持下,已是淮军大将,不说富可敌国,家财万贯总说得上,还学乡巴佬,拿这两样东西充数,实在不成体统。”李鸿章笑道:“省三是乡巴佬,我也是乡巴佬,乡巴佬给乡巴佬祝寿,就该用乡巴佬的方式。”
“大人真是大量。”刘斗斋又从寿面和年糕里掏出一张红纸,交给李鸿章。李鸿章一看,上面写着首打油诗:时人个个好呵泡,金银鱼肉整担挑,唯有省三礼太薄,两斤寿面两条糕。
呵泡是合肥俚语,乃奉承之意。李鸿章忍俊不禁,乐道:“好个礼太薄。省三出生入死,打过无数胜仗,已给过我无数价重如山的厚礼,哪还用得着另送厚礼?”
刘铭传礼是薄了点,可毕竟人到礼到,还有一个人,不见礼也不见人。这便是郭松林,也是李鸿章爱将。众人都不可理喻,一定是这小子打了几次胜仗,目中无人,连主帅生日都不当回事。其实郭松林在执行一项重要任务,任务正是李鸿章指派的,李鸿章自然不会怪他缺失宴会,照样大宴文武,园内气氛渐至**。
宴罢将文武部属召入西花厅,共商下步战略方针。谁知李鸿章轻咳一声,正要开腔,刚关上的大门被砰一声撞开,有人裹携一股凛凛寒风,龙行虎步闯进来,手上捧着一样东西,嘴里大声道:“禀报鸿帅,松林送寿礼来也!”
哪有送个礼,还要大声宣扬的?何况李鸿章生日酒都已喝过,也不是送礼的时候。众人回头望去,只见郭松林大步奔向李鸿章,咚的一声,单膝跪于地上,将手上东西举过头顶,瓮声瓮气声:“请鸿帅收下松林迟到的寿礼!”
那不是普通寿礼,是一柄亮闪闪的宝剑。
郭松林是从奔牛镇连夜赶来苏州的。奔牛镇位于常州西面武进与丹阳之间,是太平军粮道枢纽,金陵所需米粮都得由此转运。李鸿章早就瞄准了这个地方,密令郭松林率领松军,趁着年关奇袭奔牛镇,掐断天国生命线。郭松林最喜欢打这种颇富刺激的仗,一夜工夫就将奔牛镇拿下,缴获米粮十多万石。又留下四千多精兵,驻扎于镇上,阻截太平军粮队。这下李秀成急了,赶紧率部直奔奔牛镇而来。
原来苏州八王将投降献城后,李秀成率领一万多人马,悄然撤离望亭,往援无锡。无奈刚至城郊,无锡已陷,只好与溃逃出城的两万残兵合作一处,向北挺进,准备与常州太平军里应外合,夹击城边淮军营垒。李秀成想法是,只要稳定常州这个后方,自己就可领军回师金陵,突击城外东坝湘军鲍超部,撕开包围圈,救出幼王,前往赣皖鄂另图发展。这下奔牛镇落入郭松林手里,粮道断绝,也就顾不得常州,只得绕行向西,来夺奔牛镇。
郭松林知道自己四千多人,没法与李秀成三万多大军抗衡,虽说其中有两万败兵。想撤出奔牛镇,暂避锋芒,又心有不甘,爬上望楼,先观看敌情,不到万不得已,决不言弃。手举千里镜,往南一望,只见敌军逶迤而至,黑压压一片,让人胆寒。可稍近细瞧,又发现敌军要军威没军威,要队形没队形,一个个疲疲沓沓,在雪地上蹒跚而行,仿佛风都吹得散似的。一般热血顿时涌上郭松林心头,他暗自琢磨,年后要去苏州祝寿,若能痛击李秀成一顿,打散他三万多人马,保住奔牛镇,岂不是给鸿帅最好的生日礼物么?
郭松林是淮军里出名的猛将,冲动一起,哪里顾得许多?当即率领两千死士,埋伏到镇外小岗上,趁太平军脚跟未稳,风驰电掣般冲下岗来,对着敌阵一番狂轰狠射。太平军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已呼啦啦倒下一大片,鲜血染红洁白的雪地,冒着热气和腥味。镇里守军也枪炮齐发,飙出一支马队,将敌军阵线冲得七零八落。
一时间李秀成不知到底有多少淮军,慌乱中指挥失灵,组织不了有效反抗,将士们纷纷溃逃,相互挤撞一起,踩死踏伤不少。郭松林率军随后直追,又扫倒无数。谁知追出一程,太平军不再败退,竟然收住阵势,转过头,杀了回来。很少见打散的太平军还复振旗鼓,卷土重来,郭松林吃惊不小。不过丝毫没将这位猛将吓住,他振臂呐喊着,带头冲向敌阵,其他将士也个个奋勇,人人争先,给冲在前面的太平军以迎头痛击。
其实李世贤并不是来增援李秀成的。他远在溧阳,不知郭松林已拿下奔牛镇,只听说李秀成会离开常州,北赴金陵,才统领七万余众,赶过来拦截,欲胁迫其改变主意,汇合两军,直接西进赣鄂,另创一片新天地。理由简单,金陵已岌岌可危,还要自投罗网,去给洪秀全陪葬,完全没有必要。直到接近奔牛镇,听得枪炮大作,打马过来,才知太平军遭遇淮军,被打得落花流水,于是挥师上前,两部合到一处,反扑松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