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练兵学战在先,吏治洋务于后。”李鸿章重复着老师的话,似有所思的样子,“老师意思,先从上海防务入手,认真练好兵勇,打几个漂亮仗,待站稳脚跟,再慢慢整治官场,料理洋务?”曾国藩说:“正是的。少荃对现有上海防务所知几何?”
李鸿章不假思索,娓娓道来:“上海目前有这么几支力量:一是江苏巡抚薛焕身边八千抚标兵;二是江苏提督曾秉忠手下两万绿营;三是江南团练大臣庞钟璐三万杂勇;四是英法洋兵三千人;五是华尔所领华洋混合的洋枪队,现更名常胜军,拥兵四千多人;六是中外会防局,并无军队,由英国参赞巴夏礼牵头,苏沪名流冯桂芬等人承办,上海豪绅富贾出钱出物,为上海各军提供军需粮饷。”
人还在安庆,千里外的上海防务已了若指掌,如数家珍,曾国藩惊讶之际,不得不对眼前这个学生刮目相看。既肯用心,又如此缜密,既胸怀全局,又注重细节,别说曾国荃和彭玉麟之流,就是咱曾国藩本人也不见得能做到,说青出于蓝胜于蓝,一点也不夸张啊。
稍感嫉妒的同时,曾国藩更多的还是高兴,高兴自己学生如此优秀,也不枉多年苦心栽培。当即道:“看上去上海防务有钱有粮有兵,规模不小,力量不薄,可真正顶用者寥然无几,要不薛焕与吴煦也不会采纳冯桂芬建言,派钱鼎铭来安庆搬兵。少荃考虑过没有,如何对待这几股力量?”
李鸿章胸有成竹道:“绿营和团勇人数不少,却几乎没啥战斗力,可搁置一边,学生打算利用好华尔所领常胜军,助我淮军抵抗长毛。”曾国藩说:“很好!常胜军武器精良,训练有素,临阵可以一当十,若调度有方,拿捏得住,确能起大作用。不过要提醒少荃,洋人不是湘淮将士,纯粹为钱打仗,只可利用,不可依靠,只可会防,不可会剿。”
也是李鸿章悟性高,一点就通,说:“老师高见,上海为洋人利源集散地,可借他们力量适当参与防务,保护洋人利益,不可让其离开上海,会剿长毛,以免做强做大,尾大不掉,养虎为患。”曾国藩说:“为师正是此意。眼下上海官场还有几个人,一是躲在租界里的何桂清,一是刚才说到的苏抚薛焕,另还有江苏布政使吴煦和苏松粮道杨坊,少荃如何对付?”
“何桂清确实不足挂齿。我看他已死到临头,虽说保他的人不少。”曾国藩满有把握道,“前不久朝廷还下旨征询过我意见,我回了两句话:疆吏以诚守为大节,不宜以僚属一言为进止;大臣以心迹定功罪,不必以分禀有无为权衡。值此多事之秋,正需忠臣义士为国卖命,想必朝廷不会留着何桂清,让人寒心。”
停停曾国藩又道:“至于薛焕,我也已采取必要手段,即使他背景深厚,暂时不能把他从上海赶走,只要摘去他巡抚顶戴,事情会好办得多。剩下吴煦和杨坊,再滑头,再厉害,再有能耐,估计也不是少荃对手。”
说到这里,曾国藩掏出一个小本,递给李鸿章。李鸿章一瞧,是保荐自己任江苏巡抚的奏折底稿本。老师让你组建淮军,出征上海,已恩同再造,又要把你扶上巡抚重位,全面掌控上海,治理江苏富庶大省,说这份恩情比天高比海深,也一点不夸张。李鸿章激动得什么似的,只顾搓着两手,不知说啥好。唯耳朵还没失灵,只听曾国藩又道:“到上海后,少荃要统领淮军,对抗长毛,又要治理官场,打理洋务,可谓千头万绪。事靠人干,以人成事,事离不开人,人也离不开事,人事方面也就尤显重要,你有何设想?”
也许是太高兴,脑筋运转不过来,李鸿章愣在那里,一时无言以对。曾国藩循循善诱道:“人分忠勇智能,事分轻重难易。为师认为,世无庸才,只要善于识人,放对位置,就可人尽其才,为我所用。故少荃须谨记,忠可为侍,勇可为将,智可为僚,能可为吏。至于说到谋事,有军事,有官事,有商事,有洋事。你到上海后,得先好好梳理梳理,掂量掂量,分清孰轻孰重,孰难孰易,孰急孰缓,再充分调动各色人等之积极性,把事情一件件落到实处。最忌事无头绪,眉毛胡子一把抓,以至忙中出错。有道是好人半自苦中来,世事皆因忙里乱。心态很重要,越忙越要冷静,越要从容,越要三思而后行。”
李鸿章深以为然,认真地点着头,似要把老师所说每个字吃进肚里,刻在心头。曾国藩又道:“除以上四件要务,少荃征发上海站稳脚跟后,还有一件最重要的事。”李鸿章问:“什么最重要的事?”曾国藩说:“就是钱事?”
“什么大钱?”李鸿章有些惊讶,难道老师想做贪官,发大财?这可不太像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话。曾国藩有句带兵打仗的口号:不要钱,不怕死。口号太响亮,以至朝野上下,尽人皆知。莫非金陵即下,大功将成,老师忘了初衷,想趁机发笔大财,好回乡做富家翁?
没等李鸿章反应过来,曾国藩补充道:“就是裁军用的大钱。”
一语惊得李鸿章双眼睁得鹅蛋大,话都连不成句,结巴道:“老师要裁裁裁什什什么军?”曾国藩道:“裁湘军。”李鸿章说:“湘军要攻打金陵,怎么能裁?”
曾国藩黯然道:“不是现在裁,是攻克金陵后裁。”
裁军无异于自斫羽翼,难道老师真做出来?李鸿章不敢相信自己耳朵,双唇紧抿,半日无声。沉默良久,曾国藩才又缓缓道:“少荃是否还记得,润芝临终前曾遣差发给我的遗函?”李鸿章颔首道:“自然记得。”
天光苍黄,自窗外透进来,涂抹在师徒两人身上。曾国藩脸色越发凝重,放低声音道:“函中嘱我给你机会,适当时候,把你扶上马,再送一程。同时提醒我,长毛成就了湘军,攻下金陵后,长毛不存,湘军怎么办,须早做考虑。至于如何考虑,润芝明确提出,务必预备后路,见好就收,决不能留下隐患,危害国家和生民。当时担心润芝信函遗漏出去,带来不良后果,我才点火烧掉。”
李鸿章甚是不忍,说:“湘军为老师一手创建,跟着您为国征战,您就下得了这个手?”曾国藩决绝道:“下不了手也得下。一旦攻克金陵,也就意味着湘军历史使命已然完成,走到了路尽头,再往前走,就是万丈深渊。朝廷也不可能容许其继续存在下去,裁撤是唯一选择。可少荃知道,募军容易裁军难,尤其是军功盖世的军队,容易居功自傲,弄不好就会引起哗变,甚至上山为匪,遗患无穷。建军为国为民,撤军也不能祸国殃民,否则好事变坏事,吾心何安?为师已考虑很久,湘军非裁不可。至目前为止,此想法谁也没说过,只透露给少荃你一个人,你一定严守秘密,到上海打开局面后,负责积极给我谋钱就是。”
怪不得老师力举让你组建淮军,升任巡抚,原来不单单保上海,攻金陵,还要你为裁撤湘军做准备。很明显,做上巡抚才方便筹大钱,帮助湘军完成裁撤任务。同时国家不可能没有像样的军队,裁掉湘军,还需后继有军,消灭捻匪,抵御外敌,确保国家安全,淮军于是应运而生,并终将走向历史前台。
此时江边洋船传来长长汽笛声,透过窗户望出去,码头上的淮军将士已分列成行,开始有序登船。曾国藩站起身,道:“少荃,该出发啦。”
李鸿章喝掉杯里残茶,随曾国藩走出茶室。彭玉麟、曾国荃诸位立即起身,紧随两位出门下楼。望江楼前人山人海,湘军老营亲兵分开人群,让出一条人墙甬道。曾国藩不自觉地抓牢李鸿章的手,朝江边走去。十指连心,李鸿章感觉出老师手上温暖,以及悄然传递给自己的厚爱和期望,也用劲握紧老师的手,通过指间力量,传情达意,以心换心。
来到码头,淮军将士已登船完毕。曾国藩没马上放李鸿章走,说:“老师还准备了两样礼物,也请少荃笑纳。”
今天老师真够客气的。李鸿章未及道谢,曾国藩已接过随侍亲兵递上的木盒,慢慢打开,掏出一方砚台来。李鸿章双手接住,只见砚台上刻着一龙一凤,龙飞凤舞,活灵活现。曾国藩介绍道:“这是我湘乡老家发小亲手制作的溪砚,名曰龙凤砚,略显俗气。不过这龙凤有些不寻常,不知少荃看没看出来?”
李鸿章睁眼细瞧,似觉与常见龙凤图稍有不同,说:“好像凤姿略高于龙势,有别于龙上凤下惯例。”曾国藩笑道:“少荃好眼力,一下就看出其中奥妙。发小跟我说,龙凤砚雕成时,原本龙在上,凤在下,谁知在砚房里放过一晚,改日进去一瞧,奇迹出现,竟变成凤在上,龙在下,甚是奇异。也就认定这方砚台非寻常之物,专程跑到安庆,呈送于我。”
“还有这样的奇事?”李鸿章质疑道。曾国藩笑道:“我一向不信奇信怪,一定是发小刻制龙凤时,刀下有误,没法更改,干脆将错就错,编了故事来哄我银子。”李鸿章笑道:“故事虽属编造,却编造得有意思,否则老师也不会当回事。”曾国藩说:“确也是,发小姑妄言之,老夫且姑妄听之,不必太当真。倒是溪砚质地不错,用以磨墨作文,应该还对得起少荃如椽巨笔。少荃升任巡抚后,便会拥有专折奏事权,溪砚正好用得着。”
李鸿章千恩万谢,将溪砚放回砚盒,交给身边亲兵,嘱托小心收好,千万不可遗失。曾国藩又道:“为师还要送少荃一份嫁资。”李鸿章惊讶道:“还有嫁资?老师真把学生当成了新嫁娘?”曾国藩道:“今天你就是新嫁娘,老师把黄翼升的淮扬水师和韩正国、周良才两营亲兵也拨给你,让你嫁得风光。”
这份嫁资可真丰厚,李鸿章感激得直想给老师下跪。曾国藩又说道:“少荃领现有六千淮军先走一步,水师和亲兵营整编完毕后,将随张遇春的春字营、滕嗣林兄弟的林字营和陈飞熊的熊字营,马先槐的垣字营,陆续发往上海。”
迈着踏实沉稳的步子,李鸿章坚定地迈上踏板,向洋船靠近。正要登船,身后有人脆脆地喊了声老爷。这是多么熟悉的声音,李鸿章不自觉地掉过头,只见莫姑娘挤出人群,快步奔过来。赵小莲就站在不远处的后面,咬紧嘴唇,深情地望着丈夫。不用说,是赵小莲怕你在外孤单,生活无人照料,让莫姑娘随军陪侍。
李鸿章心头一动,多想返身回去,将赵小莲一并拉上船。可他知道还不是时候,只得强忍住冲动,转过背,昂首登上载满淮军将士的洋船。
没等李鸿章完全站定,汽笛一声嘶鸣,洋船开始起锚,晃悠着缓缓驶离江岸。岸上炸响送行的铁炮,惊天动地。曾国藩和送行人群仍站在码头上,挥手致意,目送洋船上的李鸿章及其六千淮军渐行渐远,融入水天深处。
李鸿章高扬手臂,用力挥动着,久久没有放下。
码头上的人影越来越小,直至消失在视线里,李鸿章才掉过头,望向浩瀚长江,还有缓缓后移的岸影,心情难以平静。他想起明光镇白须老头那八个字,想起上海复杂的官场要对付,纷繁的华洋人际关系要处理,尤其是苏南数十万太平军虎视眈眈,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容不得你半点松懈。李鸿章心潮起伏,几分兴奋,又几分不安。
不知何时,莫姑娘从船舱里走出来,给面江而立的李鸿章披上一件披风,在他耳边道:“老爷还是进舱歇着吧,外面风大,别着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