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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 鳞 陈楸帆(第6页)

这位数学家的模型较为符合前人在行为学和神经学上的已知证据,可以用来解释各种各样的运动现象,甚至只要提供某一些物理限制条件,便可以预测生物的运动模式。比如说,八条腿的生物在冥王星上的重力环境中如何跳跃。

好莱坞用他的模型来驱动虚拟形象的运动引擎,便能“自主”地产生出许多像人一样流畅自然的动作。

当我进入大学时,该模型已经成为教科书上的经典,那时我们常常通过各种实验不断地验证其正确性。

直到有一天,我和老吕在邮件里谈到了巴鳞。

我和老吕自从上大学之后就开始了电邮来往,他像一个有求必应的人工智能,我总能从他那里得到答案,无论是关乎学业、人际关系还是情感。我们总会不厌其烦地讨论一些在旁人看来不可思议的问题,例如,“用技术制造出来的灵魂出窍体验是否侵犯了宗教的属灵性”。

当然,我们都心照不宣地避开关于我父亲的事情。

老吕说巴鳞被卖给了镇上的另一家人,我知道那家暴发户,风评不是很好,经常会干出一些炫耀财力却又匪夷所思的荒唐事。

我隐约知道父亲的生意做得不好,可没想到差到这个地步。

我刻意转移话题聊到Todorov模型,突然一个想法从我脑中蹦出。巴鳞能够进行如此精确的运动模仿,如果让他重复两组完全相同的动作,一组是下意识的模仿,而一组是自主行为,那么这两者是否经历了完全相同的神经控制过程呢?

从数学上来说,最优解只有一个,可中间求解的过程呢?

老吕足足过了三天才给我回信,一改之前汪洋恣肆的风格,他只写了短短几行字:

我想,你提出了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也许连你自己都没意识到这有多重要。如果我们无法在神经活动层面上将机械模仿与自主行为区分开,那么就有了这样一个问题:自由意志真的存在吗?

收到信后,我激动得彻夜难眠。我花了两个星期设计实验原型,又花了更多的时间研究技术上的可行性及收集各方师长的意见,再申报课题,等待批复。直到一切就绪时,我才想起,这个探讨“根本性问题”的重要实验,却缺少了一个根本性的组成要素。

我将不得不违背承诺,回到家乡。

只是为了巴鳞,我不断告诉自己。只是巴鳞。就像“A导致B”,简单如是。

为了生存下去,他们不得不学习人类是如何通过身体语言来进行交流的。他们伪装成被遗弃的孤儿,被好心人收养,通过长时间的共同生活来模仿他们养父母们的举止神态。

养父母们惊讶地发现这些孩子们长得越来越像自己,而当外星孤儿们认为时机成熟之时,便会杀掉自己的养父或养母,变成他们的样子并取而代之。杀父娶母的细节描写十分可怕。

辨别伪装者的难度变得越来越大,但人类最终还是发现了这些外星人与地球人之间最根本的区别。

尽管外星人几乎能够惟妙惟肖地模仿人类的所有举动,但他们并不具备人脑中的镜像神经系统,因此无法感知对方深层的情绪变化,并激发出类似的神经冲动模式,也就是所谓的“同理心”。

人类发明了一套行之有效的辨别方法,去伤害伪装者的至亲之人,看是否能够监测到伪装者脑中的痛苦、恐惧或愤怒。他们称之为“针刺实验”。

当然,这个冷酷的故事也告诉我们,在这个宇宙间,人类并不是唯一一个和自己父母处不好关系的物种。

老吕知道关于巴鳞的所有事情,他认为狗鸦族是镜像神经系统超常进化的一个样本,并为此深深着迷,只是不赞成我们对待巴鳞的方式。

“但他并没有反抗,也没有逃跑啊!”我总是这样反驳老吕。

“镜像神经元过于发达会导致同理心病态过剩,也许他只是没办法忍受你眼中的失落。”

“有道理,那我一定是镜像神经元先天发育不良的那款。”

“……冷血。”

当老吕带着我找到巴鳞时,我终于知道自己并不是最冷血的那一个。

巴鳞浑身**、伤痕累累,被粗大生锈的锁链环绕着脖颈和四肢,窝在一个五尺见方的砖土洞里,光线昏暗,排泄物和食物腐烂的气味混杂着,令人作呕。他更瘦了,虹蝇吮吸着他的伤口,骨头的轮廓清晰可见,像一头即将被送往屠宰场的牲畜。

他看见了我,目光中没有丝毫波澜,就像我十三岁的那个夏夜与他初次相见时的模样。

他们让他模仿……动物**。老吕有点说不下去。刹那间,所有的往事一下涌上心头。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我一点印象都没有,仿佛是被什么鬼神附了体,所有的举动都并非出自我的本意。

老吕说,我冲进买下巴鳞那暴发户的家里,抓起他家少奶奶心爱的博美一口就咬在脖子上,如果不放了巴鳞,我就不松口,直到把那狗的脖子咬断为止。

我们把巴鳞送进了医院,刚要离开,老吕一把拉住我,说:你不看看你爸?”我这才知道父亲也在这所医院里住院。上了大学后,我和他的联系越来越少,

他慢慢也断了念想。

他看起来足足老了十岁,鼻孔里、手臂上都插着管,头发稀疏,目光涣散。

前几年,普洱被疯炒时他跟风赌了一把,运气不好,成了接过最后一棒的傻子,货砸在了手里,钱也赔了不少。

他看见我时的表情竟然跟巴鳞有几分相似,像是在说,我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我……我是来找巴鳞的……”我竟然不知所措。

父亲似乎看穿了我的窘迫,咧开嘴笑了,露出被香烟经年熏染的一口黄牙。

“那小黑鬼,精得很呢,都以为是我们在操纵他,其实有时候想想,说不定是他在操纵我们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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