慌乱中,有老宫娥想起柳梦零所留灵药。
“这是柳仙子从天上带来的灵丹妙药。”他们找到了那个白色的小瓶子,倒出几颗细小的药丸。瓶子上细如蝇头的小楷,绝非书法名家可以手写,清楚地标记着仙丹的功用:治疗中风。
一整夜,巽帝始终守在父皇病榻边,未曾合眼。他很怕父皇从此撒手人寰,自己却还没学会统治天下所需的权谋,一旦天下倾覆,大臣们或许可以投入别人麾下,他又有何活路?
四更天,天色仍未亮,太监提醒巽帝:“陛下,该上朝了。”巽帝起身,更衣洗漱,上朝是雷打不动的事。然而他虽有励精图治之心,但是如何个励精图治法,心里却是茫然。
早朝所议之事仍然是那老调重弹的几个话题。赈灾,钱是不缺了,云砂郡的十五万金已经抵达,除了训练新军所需,还有余财重建帝都周边郡县的城池,以拱卫帝都,防止敌人**。趁着春耕开始之前兴修水利,这也是朝廷每年都做的事情,巽帝想都不想也同意了。然而朝廷之上,又开始有老臣请求巽帝早日纳妃生子。
巽帝道:“好了,这配种之事,朕也允了。朕昨日所提,模仿云砂郡,设立工匠作坊,研习机关术之事……”
“此事将动摇国本,倾覆天下!万万不可啊!陛下!”有大臣不住地磕头,颤声劝阻,额头在殿内石板上撞得咚咚作响。群臣附议,朝堂上跪倒了一大群大臣。而少数几个仍然站着的大臣也未必是真心支持机关术,不过没有胆量违背巽帝的意思罢了。
僵持,从天色未亮的四更天持续到天色大亮的早上,缇骑首领燕追在殿外等得焦急。虽说他是巽帝的心腹,缇骑权力也极大,品级却只有区区从四品,未经召唤,不得擅自入殿议政。
“燕大人何事如此焦虑?”同样权大官小的司礼监问道。
燕追道:“帝都郊外宫明村,发现云阳郡主行踪!我已经让缇骑密探盯梢,等待陛下指示!”
宫明村是一个曾经很繁华的村庄,直属工部,祖祖辈辈以为宫廷制造蜡烛为生。采蜂人在深山里的悬崖峭壁上采摘的最好的蜂蜡,被运往这里;寻常农户不允许私宰的耕牛,在这里也有特权宰杀,取出牛油,作为制造蜡烛的原料。一代代的手艺人严守着蜡烛制造的秘法,传子不传女,传媳不传婿,制造的蜡烛可以昼夜不灭,散发迷人异香。哪怕是昔日帝尊一统天下,换了朝代,只要宫中还需要蜡烛,宫明村就能守住这祖传的铁饭碗,享受着别处没有的好处。
然而,靠着一门祖传手艺永世不愁吃穿的好日子终究还是结束了。云砂郡那水晶般晶莹剔透的汽灯成了帝都富户们的新宠。而传统蜡烛的原料,无论是蜂蜡还是牛油,都相当昂贵,精美不如汽灯,明亮不如汽灯,价格也无法与汽灯竞争。于是,能工巧匠们一个个都破了产。
“如今的宫明村,最大的‘生意’是人口买卖。饿得走投无路的家庭,不得不卖儿鬻女,以求一时温饱。待到连儿女都卖完了,就一纸卖身契,把自己也卖了,生死由命。”柳梦零坐在偃师千乘位于宫明村的商号屋顶上,用手机拍摄着村里荒凉的景色,给画面配了旁白。临近春节,宫明村只有凄凉,没有节日的气氛。
“这些都是自幼学习家传工匠知识的娃啊,卖给有钱人当丫鬟和小厮,实在太可惜了。”商号里,在此落脚的商队老大感叹道。
掌柜打着算盘,叹气道:“那有什么办法?我们就算开三倍的价钱,别人也不让我们把孩子带到云砂郡去培养成能工巧匠。在别人眼里,我们是让他们破家的万恶源头。”
柳梦零跳下屋檐,行走在冬日清晨阳光下的薄雪中,打开手机的反重力悬浮模式,让它浮在空中自拍,说道:“七千年前,横亘星海的地球联邦解体,地球人后裔四散太空。星舰联盟,这种经过七千年流浪反而变得更强大的地球人后裔是极少数;更多的地球人后裔散落在一颗颗孤立的星球上,像浩瀚海洋中的一座座孤岛,失去了支撑先进科技的资源与禀赋,无可避免地衰落到更落后的状态。我的祖先发现科技是保不住了,至少要保住文化,所以从飞船携带的古代书籍中选取了与科技衰落后的世界相匹配的文化和制度时代,一个复刻自地球故乡的古代世界。各位同学,这就是我的故乡。”
班上的每一个同学都要拍一段故乡的视频,柳梦零拍的自然是这个落后的世界。有同学通过视频问:“你平时在家都穿古装吗?好漂亮啊!”
柳梦零道:“嗯,因为不想被别人看成是另类。如各位所见,我的故乡并不是你们想象的田园风光般的美好,所以我从小就立志要改变这个落后的世界。但是真做起来,才发现千难万难。每一个社会都会在它的既有模式中形成很多阻碍社会进步的既得利益群体。这些群体不一定是你们想象中的食古不化的达官贵人,更多的,是像宫明村的平民百姓那样,掌握着一门注定要淘汰的落后工艺,在旧时代过着丰衣足食的小日子,却在时代进步的巨轮面前被碾得粉碎,无论他们是有罪还是无辜。”
宫明村尽头就是帝都的城门。柳梦零进城了,她知道自己已经被乔装成平民的缇骑密探盯上,但是也不在乎。城门边,官吏正在驱逐流浪汉,城门里的大街上,百姓跪地痛哭,送别一名为民请命而被巽帝革职流放的官员。
那名官员品级不高,强烈呼吁禁绝机关妖术,命人绘制的《流民图》上尽是被云砂郡的先进工商复合体冲垮的传统手工匠人村庄,一群人衣食无着,四处流浪。巽帝大为震怒,却也只能拿这种小官开刀,朝廷里更多反对机关术的高官大臣,他动不了。
社会在看似平静的表面之下,于无声处惊雷阵阵。帝都街头细雪中,屋檐灯笼换成了汽灯。同为照明的汽灯,寻常百姓家只是玻璃灯罩加铁皮底座,朴实耐用;富豪人家的是镏金嵌银丝底座加花纹繁复的精雕水晶灯罩,奢华名贵。不同的价格定位,却同样地断了旧产业的活路。
街上寒风凛冽,富户自然一身貂皮锦袍御寒,但是一些寻常百姓穿的已经不是柳梦零童年记忆中只能勉强保暖的麻絮夹层布衣,而是物美价廉的厚棉衣。中土气候不适合广种棉花,只有塞北以西的荒漠改良之后方才适合大规模种植。照理而言,冬日经营棉衣,生意应该不错,店铺老板却在唉声叹气。柳梦零问了才知道,原来老板是借钱经营,从云砂郡订购的厚棉料却在商路半途被破产的中土织工、生活无着落的烧炭工拦截烧毁了。
为保住生产落后产品的饭碗而焚毁先进产品,这种事时有发生。
街上有人叫卖油炸糖人,名字倒是挺别致,叫作“油炸三妖”,生意也不错,顾客排成了长队。柳梦零好奇,问:“三妖是哪三妖?”
一名顾客警惕地看了看四周,小声道:“姑娘有所不知,三妖就是云砂郡祸害天下的三大妖人,云砂妖王、云阳妖女、凤城妖姬。咱们小老百姓的,动他们不得,只好如此泄愤。”
店家手艺精湛,塑造的糖人极为精美,想必是破了产的雕刻工人改行做糖人师傅。然而他没见过“三妖”,只是凭想象,塑造得面目狰狞,放在油锅里炸得金黄。在现代榨糖工业还未开始应用的时代,糖并不便宜,糖人自然也贵。柳梦零付了十五枚铜钱,买了一份,算是支援穷苦百姓,啃着糖人,向着皇宫的方向走去。
越靠近皇宫,街上的寻常百姓就越少。帝都之内有好几道城墙、好几道城门,每一道都要验证身份,最靠近皇宫正门的两道城门必有帝都禁卫发放的腰牌才能通行。柳梦零才不管什么通关腰牌,手掌一甩,一柄折叠长剑嗖地拼接伸直,让士兵大为惊骇:私带武器进入帝都,已经是死罪,如今竟然试图硬闯门禁,天底下竟然有如此大胆的女子?
士兵们试图拦截,一个照面,被柳梦零放倒了七八人。柳梦零对禁军小队长说道:“麻烦向皇帝通报一声,就说是云阳郡主来访。”
小队长仅比普通小兵高一级,哪里有资格禀报皇上?柳梦零却是不管,见他不愿去通报,一招撂倒,继续向下一道城门走去。大批禁军闻风而动,试图拦住柳梦零,为首的是一名身披皮甲的校尉,却毫无用处,柳梦零一招一个,凡是靠近她三尺之内的士兵,包括那名校尉,统统一击倒地。
士兵无法阻拦,却也不敢逃跑,只好随着柳梦零缓缓逼近的步伐步步后退,周围百姓生怕殃及池鱼,仓皇逃离。城门前出现了禁军校尉,一身威武的兽首雕纹铠甲,手持长刀。柳梦零并不把他放在眼里,一个照面,刀锋交错,校尉落败。
“偃师千乘的柳仙子?”校尉小声问她。去年的诸皇子之乱,他还没升任校尉时是负责守城的小队长。那时,帝都的城墙在他脚边坍塌,他远远地见过站于飞楼之上的柳仙子。
柳梦零丢下校尉向前走,皇宫正门位于眼前,禁军都尉带着近百名禁军匆匆赶来,手持从偃师千乘重金购买的飞火铳刀,这是禁军最先进的武器之一。
柳梦零觉得这好像打游戏,打败了小队长,出现了更厉害的校尉,打败了校尉,出现了更厉害的都尉。她原本想避开禁军,潜入宫中,现在却来了兴致,想看看打败了都尉,还会出现怎样的大人物。
铳刀结阵射击,准头极差,毕竟新锐武器装备不足一个月,训练仍是不足。士兵们匆匆装填铁珠火药,柳梦零却已经飞身逼近都尉,一招击倒。禁军来不及关闭厚重的皇城大门,柳梦零就闪入门内。
门后是空旷的御道,一棵树都没有,两侧是高耸的宫墙,墙上矗立着箭楼,时间虽是大早上的,却透着阴森寒气。上百名禁军士兵手持弯弓开箭,瞄准孤身走上御道的柳梦零。御道尽头是午门,进了午门才算是到了皇宫。柳梦零听说过,昔日四柱国、八贤臣被族诛,除了父亲云阳侯战死,其余朝廷重臣都是在午门之外的此地被斩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