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六回来了,带着一个瘦巴巴、怯生生的小丫头,十二三岁,低着头,沉默。赵龙问:“这丫头哪来的?”
“山贼的女儿。”梁六话音未落,赵龙的剑便朝小丫头刺去!突然一股强硬的力道从剑上传来,只看见柳梦零的细丝缠住剑刃,那些细丝也不知道是什么炼成,竟然把锋利的剑锋勒崩了几个小缺口,硬是让他刺不进半分。
赵龙大声问:“她是山贼的女儿!斩草除根你不懂?”
梁六抬起头,直面赵龙:“你以为别人想当山贼?这诸皇子之乱,匪过如梳,兵过如篦,多少村庄遭了殃,多少田园被毁,多少人家断了活路?太平盛世时大家都是安分守己的良民,你以为要是有活路,他们会放着小日子不过,去当丧尽天良的山贼?要不是他们饿急了,饿死人了,敢打劫这全副武装的商旅?”
柳梦零问:“全村,就剩她一个?”
梁六点头:“我去到的时候,那些老人孩子饿死的饿死,病死的病死,剩下的知道打劫咱们的青壮年都被杀了,也跟着跳崖自尽。要不是我身手快,只怕连这小丫头都救不回来。”
赵龙蓦然想起,自始至终,柳梦零就没对山贼出过手。柳梦零带这丫头到一旁坐下,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一袋零食,小丫头不哭不闹也不作声,瘦得像个空麻袋搭在骨架上,怯怯地不敢接。直到零食塞到她手里,才狼吞虎咽地往嘴里塞,然后是一阵咳嗽,声音不大,却很虚弱。
柳梦零也不过是十五六岁,却是身材高挑、婀娜有致。她一身衣裳都是最好的北国雪狐皮绒,寸布寸金,就连皇室的公主们也未必有这么名贵的衣料,居然毫不珍惜地裁剪成寻常农夫家女儿那种便于劳作的短衣,款式难登大雅之堂,一路随队骑着高头大马,风吹日晒,衣服沾了尘土,伤了名贵的衣料也不以为意。无论多贵的衣服,脏了就直接扔了,端的是有钱任性。
相似的年龄,天壤之别的身份,区别只在于投胎这门技术活儿。赵龙慢慢放下剑,默许了柳梦零收留这山贼的女儿。
一路再无意外。越靠近云砂郡,群山就越荒凉,起初还能看见些生活在残垣断壁间的老弱病残,到后来甚至连人烟都没有了,尽是荒漠,荒凉得连山贼都活不下去,早逃荒去了。
在以前,云砂郡被划分为云阳、飞砂两郡,云阳郡为昔日云阳侯封地,飞砂郡由朝廷直管。云阳侯被诛杀后,两郡合二为一,称为云砂郡。
当商旅跨过荒漠尽头的群山,踏进云砂郡后,又是另一番景象,帝国的衰落导致这偏远的荒郡早已失守,官员弃城逃亡。乡下的村落个个高墙围屋,以连弩把守村口,防守严密,似乎是为了防山贼,但是又像山高皇帝远的土皇帝架势。一座座村落虽不如中土那般富裕,但是村庄中有许多特殊的提泵深井,井上竖了硕大的风车,以塞外的大风作为动力,提升井水,竟然也在干涸的荒原上开辟出一片片农田。
柳梦零吩咐手下打出偃师千乘的旗号,沿途土豪乡绅倒屣相迎,让赵龙很不是滋味。皇权在这里毫无用处,倒是偃师千乘这些妖人的名头极响。
又过数日,行道上却商旅密集起来,赵龙让人一打听,才知道这些商旅多半是前往云砂郡最大的城池—云阳城。云阳城是一座孤城,它是兵家重镇,昔日云阳侯全家被诛杀后,仍有不少士卒拖家带口扎根在这城里。虽说早没了守将,但是那些百战老兵父死子继、同仇敌忾,一直守着这座城池,日子久了,却也自成一体。朝廷号令难以到达这里,外敌戎夷也攻不破这座城,反倒是成了保得一方平安的栋梁巨柱,坐镇交通要冲,各国商旅如织,算是塞外最繁华的城市。
这座云阳城,竟然还有朝廷的县令。当赵龙看见县令带着县衙官吏百工在城门前跪迎王爷大驾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朝廷的圣旨,县令早已收到,并将王府整修一新,只待王爷入住。那是巽帝派出了二十名信使才送达的圣旨,其中十一名已经在路上遭遇山贼打劫丧命,又有六名信使被洗掠郡内的蛮夷野人杀害。
赵龙私下问了云阳城的冯县令,才知道他在这里担任县令已经十二年了,远超朝廷规定的任期,他无法离开被兵荒马乱的周边郡县重重包裹的云砂郡,也没有新的官员过来交接,所以他只能一直在这里做县令。赵龙知道,朝廷在这十二年间,多次派出官员接替他,但是都在半路被贼人劫杀,闹到最后,官员们一听到要被派往云砂郡任职,宁可挂冠离去,也绝不上任。
王爷的到来,成了云阳城的一件大事,大街小巷都挤满了看热闹的百姓。这里地处边远,民风夷化颇多,不似中土严守礼节尊卑,百姓不知敬畏王权,不知跪拜回避,只知交头接耳、议论纷纷,让赵龙极不习惯。
赵龙留意到,冯县令对待朝廷一行和对待柳梦零的态度有所区别:对待朝廷,那是毕恭毕敬;对待柳梦零,则是敬如天上仙。冯县令一路将车队送到王府前,小声说道:“仙子,一切都是按照您的意思办的。”
柳梦零抬头看着高高的王府牌匾,眼角泛着泪,对县令说道:“你做你的朝廷命官,做好本分工作即可,不必两头讨好左右为难。凡事我心中有数。”
衙门的县丞私下提醒赵龙:“这位大人,这云砂王府就是昔日的云阳侯府。小的年轻时,曾经远远见过柳侯爷,真是人品俊朗的少年英雄啊!要是侯爷还在,这塞外诸郡,断然不会落到这般境地。唉……”说罢摇头叹息。
勾结偃师千乘的妖人,那是诛九族的大罪。赵龙知道,要是追究起来,光是冯县令对待柳梦零的恭敬就逃不了这条罪名。
柳梦零对赵龙说道:“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勾结妖人嘛!真要按王法论罪,请从当今皇帝斟巽的九族诛起。”说罢抬脚进了王府。
马车进入云砂王府,斟云下车,抬头看着这四面高墙围绕着的雕梁画栋之地。一间又一间的豪舍美宅,迷宫般的回廊楼榭,塞外冬来早,薄薄的积雪压在红墙绿瓦上,落在院中虬结的松树上,院里池塘却不见积雪,兀自透着暖气。
“这是……温泉?”斟云不解地问。
柳梦零牵起斟云的手,不顾男女礼教大防,奔跑在曲曲折折的回廊里,穿过一道道门、一座座楼。温暖的溪水在王府中蜿蜒穿过一座座庭院,为积雪点缀的庭院带来暖气,滋润着四时花卉和怕冷的树木。柳梦零带斟云寻找溪水的源头,最后他们到达了奇异鲜花争相斗艳的后院。
后院尽头有一栋房子,岩石砌成,不起眼。柳梦零按下一块石头,石门慢慢升起,里面是一座很大的水井,井口宽达十七八丈,水井里机枢转动,热气腾腾的清水由着一级级的巨型提水泵提升到地面,成为王府水脉的源头。
“这是?”斟云有些震惊,他跟着柳梦零顺着井壁的石头台阶走到井底,抬头看着六七丈高的金铁机枢,不敢想象天底下竟然有这么庞大的机械。
“不过是一个提水站。”柳梦零道,“云砂郡原本应该不缺水,这个郡降雨量充足,可惜土地都是容易渗水的砂岩,一场雨过后,水都渗到地下,汇入地下暗河了,所以大地表面变得干旱贫瘠。这座提水站把地下暗河的水提升到地表,在王府中形成人造河,这些河水流经整个王府,汇入云阳城的人工河道,最后流出城外,成为灌溉农田的用水。”
斟云问:“这是谁建造的?”
一名负责看守提水站的老人走进门,用苍老的声音说道:“十九年前,柳侯爷受封云阳侯,来到这贫瘠荒凉的云阳城,深感水源缺乏、地瘠民贫,却又一筹莫展。侯爷御敌国门外,与偃师千乘交手大大小小数十仗,打出了亦敌亦友的交情。”
斟云静静地听老人说着故事:那时,偃师千乘远不如今日强大,威力无匹的飞楼还未诞生,在朝廷眼中也不过是炼制些铁砂、火药,玩弄些奇技**巧的工匠村夫,为患还不如寻常山贼流寇。柳侯爷不过弱冠之龄,他的对手余魔尊还未成为偃师千乘的首领,另一名后来的首领谪仙子当时也只是豆蔻年华的女子,多次交手过后,双方都摸清了对方的底线,惊觉对方都不愿伤及百姓,于是化敌为友。在这云阳城内的酒肆茶馆、云阳城外的荒郊山岭,不少地方都留下了他们结伴相游、把酒言欢的足迹。
老人道:“这些提水站就是当时谪仙子建造的,全城共有三十六座,滋润了大地,养育了一方百姓。余魔尊杀戮无常,谪仙子造福苍生,偃师千乘这两位首领,性子是截然相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