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燕王暗中蓄力的同时,形势也急转直下:在谢贵的引诱下,燕山左护卫百户倪琼投靠朝廷,并将其上司于琼、周铎平日挑拨下属,预谋造反的种种劣行悉数抖搂出来,张昺、谢贵立即驰奏朝廷。建文得报大喜,当即下旨将这二人诛杀,并下旨严斥燕王。朱棣接过敕旨大惊失色,竟当着一干文武属官的面晕了过去。第二天,王府传出个惊人消息——燕王疯了!
往后几日里,北平府内出现了一副百年难遇的奇景:朱棣竟成天披头散发,口中大呼小叫,跑到市集里撒野撒泼。这位昔日威风凛凛的统帅如今神色失常,在街上逮着谁就一阵傻笑,饿了拿起货摊上的食物便往嘴里塞,渴了便找到水缸将头伸进去一阵猛吸。北平的官吏市民见此情景,都是一阵目瞪口呆。大家开始均是不信,后又半信半疑。当他们见到朱高炽兄弟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跪在朱棣面前,求父王回府,却被他张牙舞爪地一阵乱抓时,众人不信也得信了。
张昺也被朱棣的突然失常搞得很疑惑:燕王的疯病到底是真是假?他冷眼旁观了数日,却是越看越糊涂。想来想去,他觉得不能再这样坐视下去。这一日,他将谢贵拉上,二人一起进了燕王府,明为请安,实则是要亲探燕王疯疾之真伪。
张昺在端礼门外将名帖递进,过一会便出来一群内官,打头的便是承奉马和。他向二人作了一揖道:“王爷如今身染大疾,只能在寝宫接见外臣。两位大人请随我来!”
张昺道了声谢,忙与谢贵一起跟在马和后面。半路上,张昺微声问道:“马公公,王爷之疾可有好转?”
马和苦笑一声道:“倒不像先前一样出府乱跑,可身子仍是忽冷忽热,精神也依旧恍惚,却不知是着了什么魔!王妃这两日眼都哭肿了,医士们药开了一堆,可就没一丝好转的迹象。”
张昺干笑一声,便不再说话。
方进寝殿暖阁门,一阵热浪扑面而来。张、谢二人一眼望去,不由吃了一惊:眼下正值六月,暖阁内坐榻前却放着个大火炉,炉中火炭烧得通红,朱棣竟被一件厚厚的狐裘衣包裹得严严实实,口中还念念有词道:“好冷!好冷!”
朱棣疯了也就罢了,可张、谢二人却是正常人。这三伏天的待在满是热气的屋内,立刻大汗淋漓。不过他二人是来探疾的,自没有退出去的道理。待两人跪下行完大礼,却不见燕王叫他们起来。张昺只好自行问道:“殿下身体可是好些了?”
朱棣翻了翻白眼,嘴中不知咕哝了一句什么,便忙又把身子向炉前凑去。
张昺、谢贵面面相觑,均不知朱棣说啥。无奈之下,张昺只得大声再道:“王爷,臣张昺与谢贵来探望您啦!您老如今身体可好?”
这时朱棣似乎是听见了,他又转过头来,咧嘴一笑道:“好,好!你叫张昺?本王明天便来找你,你把弓箭备好,本王让你见识百步穿杨!”
张昺一愣,正欲再说什么,朱棣却伸手一招道:“来!来!天气冷,到炉子这边来暖和暖和!”
张昺都快热得晕了,恨不得找块冰给吞下去,又哪里还敢往炉子边凑?他扭头一看,谢贵也已是热得汗流浃背,官服都已被沁湿。他实在忍不住了,便胡说一通道:“见王爷无恙,臣等也安心了,臣二人还有公务要处理,请王爷准臣等先行告退!”
朱棣仍没理他,自顾自地围着炉火一阵猛烤。张昺与谢贵一刻也不想在屋里多待,忙又叩首完毕,逃命似的退了出来。匆忙之间,他们谁也没有注意,朱棣脸上忽然浮出一丝冷笑。
出了殿门,一阵凉风吹来,二人顿觉神清气爽。世子朱高炽正守在殿外,见他二人出来,便苦笑一声道:“二位可见过父王了?”
谢贵抹了把汗道:“王爷这病也太怪了,大热天的居然冷得直打哆嗦!”
朱高炽垂泪道:“城里有名的医士都来瞧过了,均束手无策。自从那日陛下的斥责诏书到了王府,父王便成了这样。听府里韩医正说这可能是因受惊吓过度,以致丧了心智!”
“不想王爷竟病至此!”张昺来之前尚对朱棣病情半信半疑,此时见他这个样子,倒还真有些相信了,“世子可是要侍奉王爷?为何一直守在殿外?”
朱高炽尴尬一笑道:“我也想进殿侍候,可这身子实在是耐不住热,只得在此待着,看里头有事儿再进去。”
张昺一瞅朱高炽这白白胖胖的身子,自知多此一问,遂也干笑一声,又寒暄两句,方与谢贵告辞而去。
方才进府时是马和亲自领路。如今出来时马和早已不在,便换了另一个小内官。走到承运门外耳房时,葛诚等一众王府长史司的文臣正好迎面出来。
王府文臣多是朝廷选派而来,张昺在朝中多年,这其间便有几个认识的。众人见了他,忙纷纷过来行礼。张昺与众人寒暄一阵,却发现葛诚一人游离于外,目光直视自己,他不由心中一震。
葛诚的身份张昺是知道的,此人名为燕府长史,实为朝廷密探。此时他如此反常,明显是有话要和自己说。张昺心念一动,因自己暂时脱不开身,便寻个机会向谢贵使了个眼色。
谢贵是武将,又一直在京外做官,与众人并不熟悉,因此刚才一直坐下旁边石凳上歇息。他见张昺跟自己作色,先是一愣,随即有顺着他目光往葛诚方向一看,顿时心领神会。他随即起身,踱到葛诚身边道:“葛长史一向可好?”
葛诚笑嘻嘻地大声道:“劳烦谢将军挂心,谢将军客气了!”
其他人见他二人一阵没油没盐地瞎侃,以为他们也就是简单的套交情,也无人注意。葛诚寻了个当口,忽然低声疾速说道:“燕王无病!”
其实葛诚对燕王发疯一直都心存怀疑。当日中官宣读建文斥责圣旨时葛诚也在场,朱棣当场晕倒,葛诚不由吃了一惊。他当长史也有好几年了,对朱棣还是比较了解的。在葛诚看来,这位燕王心机深重,性格坚毅沉稳,实是枭雄之姿。这样的人会被一道圣旨给唬倒,他打死也不信。谁知紧接着又传出个更离奇的消息:燕王居然迷了心智!葛诚得了消息,立马进府请安,却被朱高煦一把拦住。葛诚据理力争,好不容易方见了朱棣一面。其后再要求见,却全被各种理由挡了回来。葛诚回去后百般思索,又联系到燕府近段时间种种离奇动静,他心中终于有了个基本认识:尽管不能完全断定,但是朱棣之病,十有八九是伪装而成。想透了这一层,葛诚不但没有丝毫高兴,心中却生出更大恐惧:值此风声鹤唳之时,朱棣行如此极端之举,甚至不惜将自己声名毁得一干二净,他究竟打的是什么如意算盘?想来想去,葛诚觉得只有一个可能:燕王有极隐秘的事瞒着朝廷。而这存心欺骗背后……念及于此,他不寒而栗。
葛诚从没想过追随燕王造反。毕竟他本身就是朝廷派来的,身份决定了他不可能被朱棣引为腹心,这段时间燕藩的各种密议,他也都没参与。就凭这个,葛诚就没理由追随朱棣。
可不追随的话又不行。朝廷制度,亲王犯事,王府官需连坐受罚。葛诚是王府文官之首,燕王要是真举兵,就算他侥幸逃回南京,也难逃株连之罪。
当然,也不是没脱罪的可能。张昺到北平后,多次对他暗加笼络,甚至透露只要葛诚愿意效忠朝廷,将来齐泰便能上奏免他罪责。
齐泰作保,这根救命稻草葛诚当然得抓住。不过葛诚也清楚,想要齐泰兑现承诺,自己必须有价值。也就是说,必须在朝廷削燕一事上立下功劳。
葛诚一介文官,又不可能接触军事,所以也只能在紧盯燕藩动向方面派上用场。现在燕王装疯拖延时间,而朝廷却不知其详情,真是他立功之时。
只是,这时候的葛诚已经没有办法通知张昺他们了。自打朱棣发疯后,葛诚便再也出不了燕王府,他走到哪,四周也总有人跟着。葛诚忠于朝廷,急于揭穿朱棣的阴谋,让朝廷将其削位夺爵。但他也知道,只要告密之事泄露出去,朱棣会怎么样尚且不说,自己肯定是死无葬身之地。葛诚再急,也不能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因此他一直隐忍不发,只在暗中寻找机会。如今碰到张昺、谢贵,葛诚便寻此良机,暗中将消息透了出来。
谢贵闻言浑身一震。他正目一瞧,葛诚仍是笑嘻嘻之态,似乎刚才的话不是从他嘴里出来似的。谢贵心中一紧,脸上忙露出笑容大声道:“葛长史谦谦君子,末将钦慕已久。改日有空,我当略置薄酒,请长史到府中一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