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燕王府出来,张昺随谢贵回到北平都司衙门,都指挥佥事张信已在门口接着,三人一起来到衙门后院的书房商议。
谢贵一进书房,便马上将葛诚的话说了,张昺听了沉吟半晌道:“此事关系重大。燕山护卫蓄谋造反,陛下已经下旨斥责燕王。依我看来,燕王必是知朝廷不日即将削燕,故施此伎俩以拖延时间,密谋造反!”
张信却显得有些不以为然,他皱眉道:“大人之言固然有理,但以我所见,燕王若真要反,那早便反了。如今他军权全无,护卫亲军中的精锐也被宋总兵调去开平。现北平镇守军共有七卫,外加城外屯田军,兵力将近五万;反观燕山三护卫,不过万余而已。此时燕王装病,会不会仅是想借此避祸,以逃脱朝廷责难?”
张昺不悦道:“你这话却没道理。燕山护卫意欲谋反,现已是证据确凿,朝廷也已有处理。若燕王无反意,他手下护卫亲军又岂敢行此悖逆之事?如今朝廷削燕之意已明,我三人乃天子亲选,负责北平削藩之事,此时自当将燕王之伪直陈朝廷,请陛下下旨削除燕藩!”
张昺这么说是有原因的。作为朝廷削燕干将,他也知道建文迫燕藩谋反的意图。为此,他与谢贵二人挖空心思,好不容易逮着了个燕山护卫蓄谋造反的证据,并大张旗鼓地抖搂出来。原以为见事情败露,燕王不反也得反。哪知燕王先上了道自辩奏疏,说护卫谋反乃下属所为,他本人毫不知情,继而便发起疯来!得知燕王是装疯后,张昺在恨燕王狡诈的同时,也对迫其谋反失去了信心。此时他已决意,直接上书朝廷,请建文明旨削燕!
建文迫燕谋反一事,张信自始至终都不知情,此时见张昺这么坚决,他也不敢再争,便低头不言。
谢贵见气氛有些尴尬,遂笑道:“此事自当由皇上圣裁。只是北平与京师相隔千里,朝廷决断亦需时日。其间我等尚须布置妥当。否则削燕诏书一下,燕王若真反了,我们岂不是措手不及?”
张昺点头道:“谢都司说得是。城中七卫已在我手,现可再将城外屯田军调入城内。一旦朝廷削燕诏下,我等便调大军包围王府和护卫军营,到时候燕王即便有通天本领,也是无能为力!”
张信犹豫一下,嗫嚅道:“大人计议甚妥。不过如今宋忠屯开平,马宣屯蓟州,耿璿屯山海关。大人何不付手书与三将,唤他三人同来,则北平之局更是万无一失!”
张昺一笑道:“你的想法的确妥当,不过他三人都是朝廷所派,没有皇上敕旨或兵部行文,我与谢都司也不好直接相招。何况朝廷若真决议削燕,必会令他们赶赴北平,此事就不劳我们操心了。”
其实张昺此举也有着自己的小算盘,宋忠等部虽也职在削燕,但是并非他与谢贵的下属,若让他们现在就过来,必分削燕之功。退一万步说,即便燕王勇武异常,自己五万人马也不可能一触即溃,往最坏处想,顶多是两军对峙。只要自己守住北平,到时候再向宋忠求援,同样能将燕王碎尸万段,断不至坏了大局。
见张昺已下决断,谢贵遂道:“既如此,我与张信负责统兵,至于上奏朝廷之事,就有劳张大人了!”
三人议毕,各自散去。张信回到家中,马上关紧房门躺到榻上。
“怎么办?怎么办?”双眼望着天花板,张信口中喃喃,大脑紧张地思考着。
一个多月前,张信被李让暗中一番陈情,并痛陈建文上台以来,对勋贵武官的打压,请他暗中相助。
对李让父亲的当年恩情,张信铭记于心,但对造反这种大事,他当然不敢轻易答应。
朝廷富有天下,拥兵百万,粮饷充足,且占据大义名分;而燕王纵然骁勇,但毕竟只是一藩之主,跟他造反,能有几分活路?这是不用多想就能明白的事。
不过燕王也不是好惹的。张信到北平后,谢贵就把整顿北平军卫的任务交给了他,由他具体负责清除燕王在军中影响之事。可好几个月下来,燕王在军中的声望之高,大大出乎其之所料,别说这些镇守军中将校大多由燕王亲自简拔,就是普通士卒对燕王也是充满好感。这样一支队伍,想在短短数月就跟燕王撇清关系,几乎是不可能的事。贸然动手,只会引发军中大乱,甚至祸及自身。
张信深感此事扎手,他曾试探性地跟谢贵提及,将期限放宽些,但换来的却是他的劈头训斥。张信知道,谢贵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朝廷削藩之期逼近,而这是无法改变的,所以根本不会给他转圜。
这让张信感到了恐惧。朝廷根本不知道北平军卫的实情。在朝廷看来,就算北平军卫心有愤恨,也最多就是不顶用罢了,反正外围还有朝廷的大军,天下更是在朝廷之手,就算北平军卫因此陷入大乱,凭其他军队照样能戡平动乱。
可站在张信的立场看,北平军卫如此态度,真要燕王举兵,他们多半会群起响应。就算最后朝廷能平乱,在此之前,他张信也早就被剁成了肉饼。就算侥幸得脱,将来朝廷也不会放过自己这个无能之将。
张信本就对朝廷一肚子怨气,这时候当然不能当这个冤大头。所以对李让的拉拢,他虽然并未答应,但也没有拒绝。他选择的是一个自认为最合适的办法——见风使舵。
张信并不打算揭发燕王,更不敢同燕王翻脸。但同时他也和张昺、谢贵保持紧密的联系。张信的如意算盘是——燕王爱怎么折腾便怎么折腾,军中也好,布、按、都三司衙门也好,你随便煽风点火、挑拨离间,我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只要你别直接让我出面就行。而在朝廷这边,我则继续当我的削燕干将,巡查、整军等事照做不误,绝对不露丝毫反相。如此,则可居间观望,真到削燕那一天,若朝廷强,自己就跟朝廷,反正燕王手上也没自己的把柄;可若燕王势大,那自己也就只能卖了张昺、谢贵,死心塌地跟燕王走。
打定主意后,张信顿时释然。这段时间里,他从早到晚忙得脚不着地,看似为整治北平诸卫费心费神,但实际上这些都是表面功夫,其目的仅是为给张昺、谢贵看罢了。而暗中,张信则密切关注着北平城内朝廷与燕王之间的实力消长,以决定自己的最终选择。
经过这段时间暗中观察,张信心中大致有了答案:北平城内,由北平都司所辖的七个镇守卫中,有一大半已暗中归心燕王,其余的也多是游离不定,真正铁心跟朝廷走的只是极少数。镇守卫所大半降燕,再加上没被宋忠带走的那部分燕山三护卫,燕王实际上已拥有北平城中的近八成兵马。
强弱已分,朝廷在北平城中的实力远远不足。搞清楚状况后,张信的心也开始倾向燕王。尤其在今日,当张信试探着要张昺调开平、蓟州、山海关兵马支援北平时,不知就里的张昺居然一口回绝,这就让张信更坚定了自己的选择——没有外援,谢、张怎么可能是燕王对手?
张信起身,换上一套早已准备好的寻常百姓衣服,准备悄悄去燕王府报信。可就在推开门前的一刹那,他又犹豫了。
还没到最后时刻!张信忽然想到,现在张昺只是上奏而已,朝廷是否即刻削燕还不一定。若暂时不削,那局势就还有变数,朝廷便仍有可能派兵增援北平。即便马上削燕,谁知齐泰会不会心血**,亲自下令将宋忠他们调到北平?若果真如此,自己急急报信,就等于把退路给封死了。万一到时候朝廷大军云集北平城内,势力压过燕王,那自己可真就是追悔莫及了。
想到这里,张信推门的手又缩了回来。略一思忖,他重新换了衣服回到榻上坐了——等,继续等!等到朝廷与燕王图穷匕首见的那一刻,自己再作决定不迟。
“来啊!”张信一声大呼,一个苍头跑了进来。
“传话给厨房,赶快上饭。吃完了老子还要巡营!”
“是!”苍头一躬身,立刻跑了出去。
望着苍头的背影,张信的脸上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