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世凯还曾带着几个护勇扮作商人,到平原县的义和团坛口打探实情。结果被人当成二毛子翻遍了全身,没有发现入教的证据,这才肯罢休。他们亲眼看到有人包裹中搜出圣经,或者贴身戴着十字架,结果身上财物被洗劫一空,揍得跪地求饶,方才放过。经过这一番调查,袁世凯认为把义和团说是成是无恶不作的拳匪有失公允,但鱼龙混杂,相当一部分人趁机作恶、劫财也是实情。如果不严加防范,将可能使县治瘫痪,或制造出更大的教案来则可能引来外患。而大清目前,外患万万不可轻启。因为甲午一战,北洋水师覆没,李鸿章的淮军溃散,新练各军规模太小,到时何以卫国?经与阮忠枢数次商议,五月二十七上《强敌构衅侵权亟益防范折》。开篇先说上折原因:
窃维德人窥伺山东,蓄志已久,分布教士,散处各邑,名为传教,实勘形势,而构衅之由,亦即阴伏于此。今又与英人分界造路,德之工匠员司纷至沓来。该省民性刚强,仇视非类,稍有龃龉,德人即由胶澳借口遣兵,侵权自治。日照之事甫息,高密之变又起,接踵而至,竞成惯技,不但**民心,尤足损我国体。如按各国交际通例办理,德兵入我内地,戕我居民,即为衅自彼开,立应兴兵击逐。唯现值时艰方殷,朝廷郑重邦交,顾全大局,自不得不曲予优容。然敌情无厌,后患伊于胡底。且东省居南北要冲,海程陆路悉由于此,倘滋他族逼处,我之漕运饷源势必梗阻,利害所关殊非浅鲜……
袁世凯提了四条建议。第一条是慎选守令。他认为山东省官员,不是视洋人如仇,就是畏之如虎。仇洋者难免鼓动百姓生事,畏洋者难免偏袒洋教,导致百姓积怨生变。官员这两种态度都不足取。他认为,“良民、教民本属一体,既为长官,即有约束惩治之权,判案但循律例,原不必分良教为两歧。倘有教士、洋人干预词讼,自可据理驳斥,其教士之不安分者,亦可查照条约,列其实迹证据,详请上司照会该国领事官,查明驱逐”。尤其是一些官吏,“遇有教案,但欲责惩良民,敷衍了事,冀可偷保目前之安,而教民之气焰益张,良民之激怒愈甚,一旦变生仓促,势同决川。民间多一教案,即公家多一亏损,甚至挑衅于强敌。星星之火,可终至燎原,未始不由于办理不善”。所以府县官员至关重要,他建议朝廷,“不拘常格,慎选牧令,须求谙练约章明达时务者,分别补署,以期遇案持平,不激不随。久之民教自可相安矣”。
第二条则是讲求约章,建议朝廷饬总理衙门,将条约公法,办理教案的程序办法等,印成书籍,分颁各守令,奉为准则。
第三条是分驻巡兵。一方面对过往的教士、洋人保护,一方面也杜绝洋人觊觎。
第四条是遴员驻胶。即派出代表常驻青岛,遇有交涉就近与德国人协商,避免动不动就派兵深入内地。
袁世凯的建议不为无见,但奏折上去却是留中——即不说对,也不说错,束之高阁。因为他的观点与山东巡抚毓贤支持义和团、用以牵制洋人的观点相背,而朝廷对毓贤的观点认同的大有人在。毓贤对袁世凯率军到山东甚为不满,派人秘密到德州,密查袁世凯部有无违反军纪的行为,结果被袁世凯的稽查队抓获。袁世凯十分愤怒,上书荣禄,说毓贤甚无用,偏且乱。
此时,平原县连续发生抢案,商家庙、董路口、新庄、冈子李庄最为严重,蒋楷、袁世敦带人东奔西走,但义和团消息十分灵通,所到之处都是人去坛空。李长水自恃团勇众多,摆开阵势与官府对抗。平原县的衙役都是本地人,不敢与义和团硬碰硬,袁世敦所带的人也是军纪松弛,吓唬一下老百姓行,真上阵也指望不上。双方在村口摆开阵势,蒋楷劝李长水把抢劫教堂和教民的财物归还,自行解散,则既往不咎。但李长水不听,双方僵持不下。袁世敦手下有名防勇不小心枪支走火,其他的十几人也一起放枪。他们未经训练,准头是一点谈不到,子弹都打到树上或墙上。没想到义和团大都是第一次见识洋枪,一听枪响,四散而逃。袁世敦勇气大增,督队猛冲,结果抓住了六个跑得慢的,全都押到平原县衙。
袁世敦大功告成,率队回到济南。没想到李长水向朱红灯请援,朱红灯率茬平、高唐等地义和团数百人来到冈子李庄,提出的要求是释放被捕的六人。蒋楷乘轿带着十几名衙役到冈子李庄,打算劝说朱红灯散去。朱红灯头戴大红风帽,下身着红裤,手下头目也都以红布裹头,刀、矛都以红布为饰。看到蒋楷的轿子走近,朱红灯向东南叩头,请来诸路神仙,然后击鼓为令,其部下有和尚,有道士,也有投靠的散兵游勇。他们四人为一圈,轮伏轮起,轮退轮进,口中念念有词。蒋楷的轿夫首先胆怯,扔下轿子先逃,衙役见朱红灯人多势众,也都一哄而逃,蒋楷也在两位衙役的扶持下匆匆逃走。
蒋楷连忙向济南知府告急,知府卢昌诒听说朱红灯到了平原十分紧张,不敢自作主张,于是层层上报,最后报给了毓贤。毓贤不主张派兵,打算派卢昌诒前去劝说,但卢昌诒不敢冒险,向毓贤恳请增兵。最后毓贤答应再让袁世敦率兵一营前往,但要求不战而屈人之兵。一到平原,卢昌诒按照毓贤的安排先释放此前捕捉的六人,再好言相劝,希望朱红灯能够撤走。但朱红灯并未撤,而且冈子李庄的李长水也带人前来会合,声势大振,率人进至县城南边不远的森罗殿。袁世敦及知府卢昌诒、县令蒋楷率人前往,卢昌诒让袁世敦退后二三里,他派人送信前往劝说。一会儿送信的和朱红灯的信使一块回来了,说朱大师兄为了两位大人着想,请退回城中,不要干涉。他们要去砸教堂,若不退,玉石俱焚,还交上一张黄纸,上面鬼画符一般,不知写的是什么。信使解释道:“这是大师兄下的战书。”
卢昌诒建议先回城,暂避锋芒,袁世敦则认为太丢面子,蒋楷则担心朱红灯真去砸了教堂惹麻烦,所以主张先观察一下再说。三个人正在商议,拿不定主意,忽听得喊杀声起,朱红灯手持大刀,亲自率义和团扑过来,人数有一千余众,个个口中念念有词。袁世敦下令放枪,有人中枪倒地,但义和团却视若不见,一直冲到阵前,连斩三四人,后哨的门旗也被夺去。哨官欲逃,袁世敦拔刀出鞘厉声道:“你要逃,我先斩了你。”下令五哨人马,列为五个圆阵,一律枪刀向外。此时,茌平县、恩县的马队前来增援,袁世敦下令进攻,二十条洋枪在前开路,连番射击,轰然作响。义和团开始溃退,袁世敦率部穷追,一直追到马颊河畔,朱红灯率部渡河而去。这一仗义和团阵亡二十七八人,其中有头目三人,有一个就是朱红灯的弟弟。缴获大炮二尊,抬枪十余杆,刀矛几百件。
袁世敦回到济南,只等着卢知府上报受赏,可是等了二十几天也没动静。终于沉不住气,办了一桌花酒向毓贤的文案师爷打探情况。文案师爷叹道:“袁统领,你们办事怎么不抬头看看毓抚台的脸色?毓大人对义和团赞赏有加,他的亲兵教练就是义和团大师兄,这个大师兄与朱红灯也有交情。”
师爷笑了笑道:“抢劫可能难免,但是抢的二毛子和教堂,也就不算是抢,是为百姓出气。”
袁世敦愣道:“这不是颠倒黑白吗?教民也是大清子民,活该被抢?”
师爷回道:“这话您老和我说不着,说也没用。关键是毓抚台认为活该,京中也有人赞赏义和团,有个御史已经把你和卢知府、蒋知县告了御状,让毓抚台明白回奏。”
袁世敦禁不住“啊”了一声,回过神来问:“毓抚台怎么回奏的?”
师爷拿出几页稿纸道:“我估计您老就是问这事,你瞧,我把关键几页拿来了。”
袁世凯一看,上面写的是“平原起事之由,教民李金榜向与平民李长水不睦,遇事欺压。该县不能持平,且纵蠹役屡次向百姓讹诈,以致激成众怒,盗匪遂乘机抢掠。蒋楷人本昏庸,办事谬妄,请旨革职,永不叙用。袁世敦心地直爽,勇于任事,唯此次弹压实属孟浪,应撤去统带,发交袁世凯随营历练,以观后效。”
袁世敦大呼道:“这是颠倒黑白!我立功不受赏倒罢了,怎么能撤职?”
“袁大爷,你声音小点,这么大呼小叫不成事体。”师爷连忙拿手去捂他的嘴。
袁世敦这才压下声音道:“师爷,我冤枉,比窦娥还冤枉。不行,我得找毓抚台说理去。”
“袁大爷,我劝你省省心吧,你去找毓抚台有用吗?毓抚台这样上奏已经给你面子了。他是看袁侍郎的面子,才把你发交到武卫右军营中。这事,你请袁侍郎设法,看还有没有转圜的余地。”师爷又压低声音道,“你从袁侍郎那里借枪的事,毓抚台都知道了。他很生气,认为朝廷花重金买的洋枪,应该去打洋人,如何能够打义民?”
“他妈的那是义民吗?”袁世敦跳脚大骂。
师爷最后叮嘱道:“袁大爷,我是看在平时的交情上才给你透个信,今天这些话我不该告诉你,你可别到处嚷嚷去。”
第二天,袁世敦立即骑快马赶到袁世凯营中请求道:“老四,这回你得伸把手,我混到这个统带不容易,立功不赏倒也罢了,怎么能撤我的官。”
袁世凯一听已经出奏,知道恐怕难以挽回。
可袁世敦视事太易:“都知道你是荣中堂的亲信,荣中堂如今是军机首辅,就是一句话的事。”
袁世凯回道:“你说得轻巧,荣中堂又不是咱家的伙计,说句话他就能听。”
“好,你见死不救,等着看我笑话吧。我要再求你,就不姓袁。”袁世敦以为袁世凯有意看他的笑话,说罢气冲冲回济南。袁世凯派人去追,也追不回来。他写封信给徐世昌,让他立即进京看有无办法可想。
毓贤奏:平原民教忿争一案遵旨查明覆陈一折,览奏情节殊属支离。其掩护情形,难逃洞鉴。署平原县蒋楷,办事谬妄,几酿大祸,著即行革职,永不叙用。营官袁世敦,行为孟浪,纵勇扰民,著一并革职。该抚仅请将袁世敦发交袁世凯军营历练,显系意存瞻徇,岂封疆大吏所宜出此?毓贤著传旨申饬。将此谕令知之。
毓贤顺便还告了袁世凯一状,说他自率军到德州后,山东教民更加有恃无恐,民教冲突因此益加激烈。毓贤在京中颇得清流好感,因此有好几个御史上折,认为武卫右军操演既然结束,应当回小站驻扎。荣禄一看他的爱将已成众矢之的,而且慈禧的口风越来越流露出对义和团的赞许之意,因此连忙下令袁世凯撤回小站。
毓贤知道朝廷亦有暗护义和团之意,于是派济南知府卢昌诒去禹城找朱红灯,让他改为民团,卫乡保国,守望相助,大旗上写“毓”字:“有此一字,之后就不会有人随意要剿要杀。但请体谅毓抚台的难处,暂不要与教堂为难,洋鬼子一直在总理衙门告毓大人的状。”
但朱红灯并不买账:“我这么多弟兄要吃要喝,改为民团自然不错,如果官家能够再发粮饷,那我保证不抢二毛子。”
这事卢昌诒没法回,而且也知道这是妄想,就道:“这事不是我能答复的,容我禀报抚台。我奉毓抚台大令前来,你无论如何得给我个面子,至少一个月内不能再砸教堂。”
朱红灯答应了,卢昌诒回去交差。但不出十天,朱红灯的部下不乐意了,大家出来混,至少要好吃好喝,何况家里还有老婆孩子。于是与本明和尚等人商议决定在茬平、长清等地再砸几个教堂。朱红灯率部攻打了茬平著名的张庄大教堂,又顺便把附近教民抢个精光,所获甚丰,然后开到华岩寺分浮财。可是分来分去,最后动起手来,朱红灯的头也被盛怒的“师弟”打破了。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外。打破他头的“师弟”带着一帮人,另行设坛去了。
山东教案几乎到了遍地开花的地步,德国公使致信总理衙门,如果山东巡抚无力保护教民,他们将率军西进。清廷下旨给毓贤,若不实力查办,朝廷决不顾惜。毓贤一看官位不保,对不听招呼的朱红灯十分生气,派出济东道吉灿升和统领马金叙率军将朱红灯、本明和尚捕获,押到济南就地斩决。
此时山东形势更趋紧张,有传言说德皇遣其皇弟及太子带船来华,将决定是否在山东大动干戈。而意大利见德国、英国都在山东得到好处,也派军舰频繁到山东半岛外游弋,据说是看中了山东的庙岛。刘坤一再次致信荣禄和直隶总督裕禄,说“现在广州湾尚未了结,意人又欲占我浙江之三门湾、山东之庙岛。德国眈眈逐逐,不久恐有变动,万一沂州有失,则南北声援中断,来往不通。应拨一军赴沂,方为力势雄厚,可支劲敌”。
许景澄以为康格又有照会要交,康格却表示今天只是来闲谈:“贵国面临被瓜分的处境,我国深表同情。贵大臣仔细想想,我国可曾向中国提出割取一寸土地的要求没有?”
许景澄回道:“没有,贵国是大清最友好邦交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