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例子不是没有,但近乎欲加之罪。慈禧对岑春煊深信不疑,竟然点头同意,当天就有旨意,“谕内阁:据岑春煊面奏,邮传部左侍郎朱宝奎声名狼藉,操守平常,朱宝奎着革职。”
侍郎乃堂堂二品大员,竟然只凭岑春煊一句“声名狼藉,操守平常”而被夺职,当时都中人士“群相惊告,诧为异事”。官场毕竟有官场的规矩,岑春煊未到任先参劾属下,且是欲加之罪的方式进行,真不愧“官屠”的恶名。这一招的确给袁、庆党徒一个下马威,但也犯了急躁操切的毛病。京官们开始觉得岑春煊比袁世凯更可怕,都怕这个“官屠”要拿京官动手。
瞿鸿禨当然知道京官们的担忧,所以他与岑春煊商议,风纪败坏的根源在奕劻,参倒奕劻,袁世凯才能失去内援,庆、袁为首的浊流才能敛手,整肃吏治才能有效。所以此时不宜再参劾其他官员,而应将矛头直接对准奕劻。
岑春煊叹道:“无奈他帘眷太深,太后不肯发话。”
瞿鸿禨鼓气道:“树大根深,怎么可能一下就能扳倒。不过,经过你的面劾,他这棵大树已经松动,如今再加一把力不难连根拔起。”
岑春煊下决心道:“我既然自喻为太后皇上的一条恶犬,不妨再咬一口。”
瞿鸿禨连连摇手:“这次不劳你亲自出马。”
第二天,《京报》刊出一篇题为《特别贿赂之骇闻》的文章,披露的是段芝贵购妓杨翠喜献给载振,又以祝寿为名行贿奕劻父子十万两的事情。此文立即成为京中最大新闻,街头巷尾、茶肆酒楼,无不津津乐道。
议论归议论,但此事不但涉及段芝贵,更涉及亲贵大臣奕劻,也涉及势力强大的袁世凯,所以台谏御史也束手。此时,有铁面御史之誉的赵启霖具折参劾。赵启霖与赵炳麟、江春霖早在四年前就曾经共同具折参劾奕劻贪墨纳贿、卖官鬻爵,因查无实据而被降职,不过却名声大噪,人称“三霖”。这次赵炳麟、江春霖都不愿冒险,赵炳麟还劝赵启霖道:“此案若只涉及段芝贵尚可参奏,但事实上既牵连亲贵又涉及重臣,妄奏则殃及自身,有性命之虞。”
赵启霖反驳道:“维护纲纪、弹劾不法是我辈职责,如今朝中出了如此荒唐的丑闻,我辈却不置一词,岂不有愧职守?大不了丢掉一颗脑袋。”
赵炳霖又劝:“我是没有老兄的浩然正气了,不过,你我都是瞿相国的门生,如今瞿相国与庆王相斗,难免让人指责参与党争,是非混淆,难以辩污。”
“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何须辩污。”
赵炳麟只好摇头告辞。
自从《京报》发表段芝贵获官的丑闻后,奕劻就料到必有御史参劾,他接过参折,战战兢兢看完,硬着头皮道:“奴才父子绝不至于如此荒唐。”
“京中万口喧腾,你当我不知道?东三省不得已而改置督抚,我破格用人,原为振作三省起见,没想到你们如此狠心欺我!”
奕劻跪倒在地,磕头道:“奴才不敢欺太后!”
慈禧震怒之下要立即严谴载振和段芝贵,此时瞿鸿禨不能不出头说话:“太后息怒。事之有无,未可预定,遽加严谴,恐非所以体恤亲贵之道。”
“那就让孙家鼐和载沣彻查。段芝贵声名如此狼藉,无论事之有无,都不宜出任封疆。”
出宫后,奕劻忧惧羞愤,自觉无颜回军机处,出宫回府,绕室蹀躞,午饭也一口未吃,午睡也睡不着。到了下午,让人去给醇亲王载沣和孙家鼐送信,相约在醇王府相见。两人上午就已奉到上谕,当然知道奕劻所为何事。三人见面,奕劻说道:“此事吾父子名誉不足惜,可是事关国体,非我父子一己荣辱,还望两位秉公确实查办,如其事属实,予甘认面欺之罪;如无其事,亦应将查办之详情宣布天下,毋使吾父子贻笑于全球也!”言之泪下。
载沣见奕劻如此难过,不知如何劝慰,便道:“庆叔放心,一切有我和孙中堂。”
这话有毛病,仿佛他拿定主意要袒护奕劻父子。
孙家鼐也道:“王爷不必如此忧心如焚,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我与醇王一定一秉大公。”
奕劻的目的已经达到,多言无益:“两位即已奉旨,我就不好多说了,以免连累两位落下袒护亲贵的口实。”
奕劻告辞,孙家鼐并未立即回府,而是与载沣商议如何查办。孙家鼐自有主张,但不知载沣是何心思,因此没有贸然抖出自己的打算,而是先问:“王爷觉得应当如何查办妥当?”
载沣回道:“赵启霖说段芝贵购戏子以献,到载振家中一搜有人无人,便就真相大白。”
孙家鼐斟酌着说道:“办法倒是简单有效,不过王爷,我们直接去庆王府搜人,便是表明我们已经相信确有其事。如果查得出人还好交代,如果查不出,以王爷与庆王同为亲贵的关系,到时候脸上怕是不好看。”
载沣恍然大悟,心中羞愧,说话就有些磕巴:“中堂说得,说得极是,我欠考虑。怎么办合适,我听中堂的。”
孙家鼐分析着说道:“王爷言重了。我先不说庆王父子的事,先说点题外话。如今大清国的形势比任何时候都严峻,想必王爷也心中有数。咱们关起门来说话,我也就知无不言。如今外患不至于遽发,但内忧却相当严重。大清仿佛是一个身患重病的人,只宜慢慢静养,耐心调慑,或可能渐复元气,不致竭厥。所以,任何的急躁操切都是大清的灾难,所谓猛药治重疴,不是治病,而是送命。这就是我之所以戊戌年反对操切变法,今年又反对责任内阁的原因。我听说南方革命党提出要‘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分析这句话的深意,他们蛊惑民众的核心,就是满人已经荒唐得很不像话,无资格秉政。我倒希望赵启霖所参是子虚乌有,若查实了,庆王父子果然如此荒唐,革命党人会不会说:大家看,满人如此荒唐,中国还有希望吗?”
孙家鼐却不承认:“王爷,我不是为满人着想,我是为天下百姓着想。我这一生,经历了洪杨之乱,捻子造反,拳匪患乱,联军屠城,哪一场乱子都是百姓遭殃,人命贱如草芥。我老了,只想看到国家能够平静,百姓不再遭乱。”
“中堂的苦心真是感人至深。中堂就说吧,这案子怎么查,我无不附赞。”
“我们查案,应当从天津入手。核心两条,一是说段芝贵买戏子献给振贝子,那就到天津去查一查,有没有这么个戏子卖给了段芝贵,或者卖给了什么人;二是说段芝贵从商会会长处借款十万贿赂庆王,那就去商会查查有没有这笔借款。这两项基本的事实查清了,接下来的事情才好办。”
“就听中堂的,先去天津,那咱们什么时候动身?”
“当然是越快越好。不过,我身子骨不好,恐怕去不了天津,只能派个忠实可靠的人代我去查办。王爷大驾亲临当然好,如果实在太忙,派一个办事认真的人去也一样。”孙家鼐建议道。
载沣再忠厚,用心一想也明白孙家鼐的苦心,到时候万一有什么纰漏,两人都有转圜的余地。因此也决定派人代他去天津查办。
听说查案的人员已到了天津,袁世凯再次把杨以德叫来询问:“老段现在陷于是非中,此时他无法出面,一切由你来应付。怎么样,都准备好了吧?”
“宫保放心好了,保证出不了纰漏。”杨以德如今已是探访局总办,很得袁世凯赏识。
“该花的钱就花,总之要给老段洗洗清楚,尤其不能让振贝子蒙受不白之冤。”
“实事俱在,就是谁来查也是子虚乌有。”
两人一本正经睁着大眼说假话,袁世凯知道已经弥缝好了,稍稍放心:“你对他们两个说,他们是查钦命案子,我不方便出面,不然会让人说我为下属弥缝,请他们谅解。查完了案子,让他们在天津好好玩一阵,耍钱还是吃花酒,随他们喜好,一切开销都由你想办法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