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锡鸿算得上是郭嵩焘的老相识。他是广东番禺人,字云生,举人出身。郭嵩焘任广东巡抚时,刘锡鸿就在巡抚衙门任事。刘锡鸿为人刻薄,不近人情,与同僚关系很差,但对郭嵩焘却言听计从,在郭嵩焘看来是亢直无私,因此曾经引为心腹,并极力奏保。所谓日久见人心,后来郭嵩焘认识到此人太过自负,严以责人宽以待己,便有意疏远。郭嵩焘被重新起用并被委为驻英公使,此时在刑部员外郎任上的刘锡鸿就极力谋求副使的职位,他先托丁日昌、后托郭嵩焘的至交好友帮着说话。郭嵩焘觉得刘锡鸿太意气用事,而且对洋务缺乏真正的研究,出使外洋不合适。可是经不住朋友的一再劝解,答应到时为刘锡鸿谋求参赞之位。刘锡鸿得到答复,有些不甘心,于是转而走军机大臣李鸿藻的门路。李鸿藻本来不赞成派出公使,只是慈禧已经同意,不得不勉力支持。而对正使郭嵩焘,他觉得太过媚洋,很不放心。而刘锡鸿虽然也以洋务自居,但比郭嵩焘却传统得多,且言语中对郭嵩焘多有不敬,这正投李鸿藻所好,既然他有意谋求副使的职位,那就让他如愿,但有一条李鸿藻私相托付,驻外人员但凡有失国体的地方,都要如实报告。刘锡鸿一点就通,知道其实是要他监督郭嵩焘。
刘锡鸿不但如愿得到副使之职,而且还有秘密使命,因此十分得意。刻薄之人容易得意忘形,忘形之后便会愈加刻薄乖张。他竟然拿着新颁的明发上谕抄件跑到郭嵩焘的住处,责问他为什么只举荐他出任参赞,而不是副使。郭嵩焘被问得张口结舌,只好敷衍道:“云生神通广大,又何必我推荐?”两人总算没有撕破脸皮。
看着刘锡鸿得意扬扬扬长而去,郭嵩焘心情灰暗,还没成行,已经受了这位副使的窝囊气,到了万里之外的英国,还不知道又弄出什么洋相来。
郭嵩焘本来计划回湖南老家一趟,安抚一下家人,可是威妥玛听说后大为不满,跑到总理衙门大发牢骚,要总理衙门给个确切的行程。总理衙门只怕再出什么麻烦,就督促郭嵩焘尽快起程。十月底,郭嵩焘偕如夫人梁氏、副使刘锡鸿、参赞黎庶昌、翻译德明、凤仪及英国人马格里,还有随员跟役共三十余人冒雨登船,前往英国。
郭嵩焘行前,总理衙门就有训令,要他详细记录沿途见闻、各国风土人情,随时咨送回国。郭嵩焘早年就有志写一部介绍国外情况的书籍,正好趁此机会完成夙愿,所以从上海起程开始,他不顾波涛颠簸、牙疼、胃疼、失眠、头昏、呕吐等诸多折磨,坚持每天写日记。每至一地必记下航行的经纬度及地理位置、气候。沿途所经的十八个国家所处哪一大洲,经纬度,信奉的宗教,他在笔下一一记录。他还记录了迥异于中国的外部世界,比如新加坡的新式炮台、巨型望远镜,专收女学生的“女学馆”;从《泰晤士报》上看到的英国人到北极探险,行两月余,不见日者一百四十余天,冻死四人,对他们的探险壮举,英王授勋奖励;在苏伊士运河两岸,他第一次看到了开河机器,效率之高、结构之妙令人惊叹……
光绪二年十二月初八,西历1876年1月21日,郭嵩焘一行抵达英国,从苏士阿姆敦登岸,再改乘火车去伦敦。中国海关税务司、英国人金登干早将波克伦伯里斯45号一座四层楼房租了下来,作为中国驻英使馆。使团一行通过英国外交部递交国书,请求觐见。不料国书中因为没有写上副使刘锡鸿的名字,援例副使不得觐见。
在京时威妥玛曾看过国书,他早就看出这个问题,但因为觉得大清官员对他态度太差,因此有意要出大清使臣的洋相,当时并不指出。为了接待大清首个外派使团,他已先期到了英国。郭嵩焘亲自去请教他应该如何办理,他说不知道,恐怕副使不能觐见。刘锡鸿大发牢骚,非觐见不可。郭嵩焘再请马格里帮忙想办法。
马格里曾是李鸿章最信任的洋人,后来他恃宠而骄,在金陵制造局说一不二,随意打骂工人。他有专门的厨师,并组建二十人的卫队,出门仪仗赫赫。军医出身的他对洋枪洋炮并不在行,又固执己见,因此金陵所造的新式大炮运到大沽口试用,连续发生爆炸。他又死不认账,李鸿章把他叫到大沽口亲自试放,结果又发生爆炸。李鸿章见众怒难犯,就辞退了马格里。朝廷决定派郭嵩焘出使英国后,威妥玛极力向总理衙门推荐马格里作为郭嵩焘的英国顾问。李鸿章也极力推荐,最终他作为顾问随团前来。他出面与外交部联系,总算同意副使一起觐见。因此,刘锡鸿对马格里十分感激,恭敬有加。
郭嵩焘请教威妥玛觐见礼仪,他推说不知,盼望中国使臣出丑,如果郭嵩焘也像在国内面见皇帝一样,对女王行三跪九叩的大礼,那就出了国际大笑话。郭嵩焘也怕闹笑话,让马格里去与外交部交涉,订明觐见礼仪。觐见的时候按国际惯例行三躹躬礼,一切都算顺利。郭嵩焘明显觉得英国人对中国使团的轻漫,尤其是威妥玛,摆明了要看笑话。因此他心生警惕,召集使馆人员开会,约法五章:一是戒吸鸦片,二是戒嫖娼,三是戒赌,四是戒私自外出游**,五是戒口角喧嚷。
郭嵩焘不懂英语,对外发表谈话须经马格里转致,马格里随意编造,歪曲郭嵩焘的意思。使团翻译德明和凤仪是同文馆的高才生,熟谙英语,却不加提醒,等报刊发表出来,已成事实,气得郭嵩焘摔坏了一只茶杯。后来他才知道,是刘锡鸿从中捣鬼。英国报纸刊登正副使的肖像及简历,赞扬郭嵩焘学问深厚,刘锡鸿“学虽优,不如正使”。刘锡鸿大发雷霆,当着郭嵩焘的面骂英国记者狗眼看人低。他又拉拢使馆中的人员,说他出京前得到密令,要监督全馆人员。大家都知道刘锡鸿有总理衙门和军机处为奥援,眼看二人矛盾日深,都暗暗站到刘锡鸿一边,对郭嵩焘交派的事件玩视日多。
郭嵩焘发现刘锡鸿有浮冒开支的问题,就过问相关人员,刘锡鸿跑到郭嵩焘面前大骂他是汉奸。郭嵩焘气得头昏眼花,责问刘锡鸿凭什么骂他是汉奸,刘锡鸿拿出一封报告总理衙门的信件道:“我办事向来光明磊落,平生不记人过,即有触犯,我也很快忘掉。可对你这种汉奸之人,我必不能容。”
郭嵩焘细看了那封告状信,上面指出他有三大罪:
一是他和刘锡鸿等人曾经应邀参观甲敦炮台,那天寒风凛冽,众人都冻得不轻。下午乘小火轮看搭浮桥,正当北风行驶,英国舰长见郭嵩焘年纪最大,就把他的军装大氅脱下来披到郭嵩焘身上。刘锡鸿在告状信中说:“游甲敦炮台,披洋人衣。即令冻死,也不该披。此罪状一也。”
二是巴西国王、王后访问英国,巴西驻英使馆为国王夫妇举办茶会,郭嵩焘应邀参加。当巴西国王入场时,郭嵩焘与各国公使一样起立迎接,并参见王后。这件事被郭嵩焘的随员报告给刘锡鸿,刘锡鸿在告状信中说:“见巴西国王,擅自起立。堂堂天朝,何至为小国国主致敬!此罪状二也。”
三是使馆人员应邀参加英国女王在白金汉宫举行的音乐会,郭嵩焘效法洋人的样子索阅音乐单。刘锡鸿也认为是罪状,在告状信中说:“白金宫殿听音乐,屡阅音乐单,仿效洋人所为。此罪状三也。”
郭嵩焘听说刘锡鸿不但把这封告状信寄给总理衙门、军机大臣,而且还寄给南北洋大臣,他只好分别写信解释。
等郭嵩焘的信寄回国内,他已经成了举国唾骂的汉奸。原来刘锡鸿一直在暗中告状,把他的一些“汉奸”行径广为传播。而且郭嵩焘的《使西纪程》,也更加坐实了他的汉奸罪名。
《使西纪程》是郭嵩焘自上海起程后的日记,他每两个月整理一次寄回总理衙门,由总理衙门刊刻。他的日记不但记录所见,而且经常发表议论盛赞西方文明。他观察到英国特别重商,商人意见能够直达议会,被国家直接采纳。他发议论说:“西洋君德,视中国三代令主也不能与之相比。其择官治事,亦有阶级、资格,而所用必皆贤能,臣民一有不惬,即不得安其位。朝廷又公其政于臣民,直言极论,无所忌讳,庶人上书,皆与酬答。”
郭嵩焘竟然对英国极口称赞,那置大清于何地?他的《使西纪程》一刊印,便引来清议一片哗然。李慈铭本是郭嵩焘的好友,读过《使西纪程》后说:“郭筠仙记录道里所见,极意夸饰,谓其法度严明,仁义兼至,富强未艾,寰海归心。读此文,凡有血气者,无不切齿。”李鸿藻更是逢人便大加诋毁。张佩纶则上奏请朝廷将郭嵩焘调回,因为:“郭嵩焘纪程之作,谬轾滋多。今民间阅者无不以为悖,而郭嵩焘犹俨然持节于外,愚民将谓郭嵩焘之辈尚能大用,人心将何以维持?”编修何金寿则弹劾郭嵩焘:“有二心于英国,欲中国臣事之。”总理衙门不愿惹火烧身,立即下令将《使西纪程》全部收回,并将刻版毁掉,而且打算调回郭嵩焘。
李鸿章读了《使西纪程》,觉得郭嵩焘颇有见地,而朝野一片讨伐,总理衙门明哲保身,这让他十分失望,对薛福成道:“筠仙虽有呆气,而洋务确有见地,不料丛谤如此之甚。中国自欺欺人,不肯俯下身子扎实学习,而且不承认自己不如人,若达官贵人都引以为戒,中土必无振兴之期,日后更无自存之法,想来真是令人寒心。”随即,他上书总理衙门,认为朝廷不宜调回郭嵩焘,因为万国公例,公使有重大过失或者两国关系将有重大变动才能调回。如果贸然调换,恐怕会给中英关系带来不必要的麻烦。他同时指出刘锡鸿作为副使,不全副精力协助正使处理外交事务,不但有失身份,而且也有失职责。
总理衙门采纳李鸿章的建议,没有调回郭嵩焘,同时又任命刘锡鸿为驻德公使,抑郭扬刘的意图非常明显。郭嵩焘来信向李鸿章大诉其苦,李鸿章只好写信好言抚慰。
刚写完给郭嵩焘的信,盛宣怀便来参见了,他是为轮船招商局吞并湖北煤矿的事来的。
盛宣怀在湖北广济开煤矿,非常不顺利。当初他凭经验把煤矿选在广济,并准备用机器开采,可是请了一个英国矿师马立斯帮助勘探后,认为此地煤层太薄,储量太少,并不适宜机器开采。因此盛宣怀一面委托马立斯帮助探矿,一面招聘当地劳力人工开采,他的想法是先采出煤来,对各方面算有个交代。可是广济交通不便,采出的煤先用牲口驮十几里,再通过河运到沙市出售,因成本太高,根本无法与沙市的洋煤竞争;而他聘请的马立斯矿师,实践证明水平并不高明,几个月打了七八个勘探井,却没有找到适合机器开采的煤层。盛宣怀十分着急,果断辞掉马立斯,又通过赫德聘请了英国矿师郭师敦。此时他已经花掉了十几万两银子,因此被人弹劾。而轮船招商局的唐廷枢、徐润等人有意在煤矿上有所建树,因此向李鸿章提出了由轮船招商局吞并湖北煤矿,这样便可以轮船招商局的信誉为煤矿招股商办。
盛宣怀听说这个消息,非常愤怒。因为湖北煤矿是他独立开辟的事业,正欲借此安身立命。他虽然是轮船招商局的会办,但招商局的大政是由唐廷枢和徐润把持,湖北煤矿一旦并入招商局,他又成了配角,何日才有出头之日?
盛宣怀见到李鸿章,对唐廷枢等人提出的吞并一事只字不提,兴致勃勃地汇报矿师郭师敦的最新勘探成果:“中堂,都怪卑职做事心切,前期所请的马矿师是个南郭先生。现在所请的郭矿师是赫德推荐,他不仅精通矿学理论,而且对采煤机器也非常精通。不到三个月的时间,勘探了兴国、归州、荆门、当阳,而且勘查了大冶。经勘探查明,荆门当阳观音寺的窝子沟和三里冈两脉煤层厚度为一尺七寸到二尺,蕴藏量二百万吨,煤质坚好,属于优等,可与美国白煤相媲美。兴国蕴藏着锰铁矿,质量比欧美的要好。尤其是大冶铁矿,蕴藏量大约有五百万吨,含铁六成以上,能炼出上等好铁。卑职与郭矿师反复商讨,正在拟定一个煤铁同采,以煤炼铁的计划。”
闻言,李鸿章对此很感兴趣,问道:“煤铁并不在一处,如何煤铁同采?”
盛宣怀解释道:“大冶的铁与荆门的煤并不在一处,但郭矿师以为可在适当的地点设立炼炉,铁矿和煤矿都运往此地,以所采之煤供炼铁之用,这样,无论煤铁都不必依赖外洋,真正的权自我操。”
“这样的地方可找得到?”“权自我操”是李鸿章办洋务的一个基本原则,盛宣怀的计划能够达到这个原则,自然打动了李鸿章。
能不能找到盛宣怀并无把握,而且也仅仅是郭矿师顺口一说的设想,八字还没一撇。但盛宣怀的特点是没办的事他敢张口就来,而且说得信誓旦旦,让人不能不相信:“卑职跟着郭矿师几个月来行程不下数千里,初步选定在黄石港东一里许的吴庙旁安设铁炉,但考虑到矿石由樊江口出江,如能在樊江口上下江岸设炉运费较省,因此卑职决定回到湖北再考察。卑职的收获还不止于此,卑职以为找矿技术乃是一等一要紧的本领,所以必须培养自己的矿业人才。卑职从上海同文馆和江南制造局挑选精于算学的聪颖子弟二十八人,随郭矿师实在勘探,学习探矿机巧,并托翻译馆的傅兰雅定购了化验矿石的仪器,不出两三年,我们便有自己的找矿人才。”
盛宣怀不声不响已经做了这么多事情,李鸿章很高兴道:“杏荪办事不同一般的商人,能从长远大局着眼,这一点我最欣赏。湖北煤矿我原来有些不放心,有人提出可以让轮船招商局归并,现在看似乎不必太着急。”
盛宣怀故作惊讶道:“竟然有人提这样的主意,实在不高明。”
“何以见得?”
“术业有专攻,不相干的生意归并在一起如何行得通?西洋各国,每兴一业必成立一个公司,从未听说哪国将各业都归并到一个公司。”盛宣怀解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