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葆桢赔笑道:“大人的恩情下官当然不敢忘。船政虽不是开天辟地的大业,可也不是打造一两艘木船的小事,下官就是拼了命去做,恐怕也难孚大人所托啊!”
“当然不是叫你一人去办。我已经给你预备了几个人,你用着顺手就用,不顺手就辞掉。道员胡雪岩想必你听说过,此公乃是商界之奇男子,理财好手,一切工料及延请洋匠、雇华工、开艺局等事都可交他办理;署理福建布政使周开锡素有急公好义之名,对船政极为上心,定是好帮手;盐运使衔广东候补道叶文澜,熟悉洋务,为人淳朴可恃,也可助你一臂之力;候选同知黄维焰,曾测量过香港、厦门、上海、宁波和福州罗星塔等处海水、河水;还有候补布政使徐文渊,涉猎西洋图书、颇有巧思,曾仿造洋炮百余尊,这些人都可成为你的左膀右臂。”左宗棠侃侃而谈。
沈葆桢还是有些犹豫,拱手道:“大人,您先容下官仔细想想。”
“我回去就向朝廷奏请,到时候旨意一下,你应也得应,不应也得应。”左宗棠一副不容置疑的口吻。
回总督府后,左宗棠立即给朝廷拜发了奏折——
臣维轮船一事,势在必行,岂可以去闽在迩,忽为搁置?且设局制造,一切繁难事宜,均臣与洋员议定,若不趁臣在闽定局,不但头绪纷繁,接办之人无从谘访,且恐要约不明,后多异议,臣尤无可诿咎。臣之不能不稍留三旬,以待此局之定者此也。唯此事固须择接办之人,尤必接办之人能久于其事,然后一气贯注,众志定而成功可期,亦研求深而事理愈熟。
再四思维,唯丁忧在籍前江西抚臣沈葆桢,在官在籍久负清望,为中外所仰。其虑事详审精密,早在圣明洞鉴之中。现在里居侍养,爱曰方长,非若宦辙靡常,时有量移更替之事。又乡评素重,更可坚乐事赴功之心。若令主持此事,必期就绪。商之英桂、徐宗斡,亦以为然。
臣曾三次造庐商请,沈葆桢始终逊谢不遑。可否仰恳皇上天恩,俯念事关至要,局在垂成,温谕沈葆桢勉以大义。特命总理船政,由部颁发关防,凡事涉船政,由其专奏请旨,以防牵制。其经费一切,会商将军、督抚臣随时调取,责成署藩司周天锡不得稍有延误。一切工料及延洋匠,雇华工,开艺局,责成胡光墉一手经理。缘胡光墉才长心细,熟谙洋务,为船局断不可少之人,且为洋人所素信也。
此外尚有数人可以裨益此局者,臣当咨送差遣,庶几制造、驾驶确有把握。微臣西行万里,异时得观兹事之成,区区微忱亦释然矣。
谨沥悃驰陈,伏乞皇太后、皇上训示施行。谨奏。
胡雪岩到总督府来时左宗棠正在忙,就让他在客厅里稍坐片刻,由戴福陪着说话。戴福虽读书很少,但人极聪明,深得左宗棠喜爱。胡雪岩是个善施银子之人,戴福自然也少不了,因此两人的关系也非同一般。此时胡雪岩有一句没一句,喝口茶,盯着天花板愣怔一会儿,又叹着气。
戴福见此便问道:“大人为何不痛快?”
“大帅就要去西北了。”胡雪岩依然怏怏不乐。
“大人是怕失去靠山?”戴福一语中的,“大帅去西北,小的看对大人倒是件好事。”
“好事?靠山都走了还算什么好事?老弟不要哄我了。”胡雪岩以为戴福是开玩笑。
“小的哪敢哄大人你呢?小的听大帅说,朝廷用兵西北,从前都是派满人,那里天高皇帝远,没有百倍的信任,朝廷是不敢轻易用汉人的。大帅此去西北,苦虽苦,但在朝廷中的地位怕是从此要与曾中堂相提并论了。大人的靠山不是没了,而是更加强大了。”
胡雪岩一听,果然很有道理,眼里立时炯炯有神,盯着戴福道:“你小子行啊!没读几天书竟有这番见解,要是饱读诗书,哪还有我们这些人的活路!”
戴福得了夸奖更得意道:“还不止如此。大帅西征,不是一年两年就能奏功的,怕是要打个三年五载才行。打仗嘛,自然少不了银子。这些年大帅全靠大人您划拉银子,西征岂能离得了大人呢?军饷,枪炮,到时候您老的事业会越做越大。”
经戴福这么一说,胡雪岩一扫脸上愁云,都有些跃跃欲试了。
过了一会儿,戈什哈就过来请他了,胡雪岩拱了拱手,就随戈什哈而去。
左宗棠一看到胡雪岩,连句客套话也没有,立即与他谈船政的事。没想到胡雪岩却回道:“大人,船政的事属下只能侍候到您离开为止。您一走,属下也就抽手了。”
“这是为何?我已奏明朝廷由沈葆桢总理船政,你与周开锡帮办。购料、雇匠等事都要由你负责的。”
“大人,不是属下不帮您,实在怕后来之人难以侍候。船政是您首创,您在,一切都好说;您去了西北,接手之人不知是否还能有您这份心思。属下听说新任闽浙总督吴大人根本就不热心洋务。”胡雪岩说出了自己的担心。
朝廷已决定由漕运总督吴棠出任闽浙总督。漕运总督专管漕运,虽然都是总督,但论起实权比封疆总督差远了。论资历,本来轮不到吴棠总督闽浙,但他对慈禧有恩。当年慈禧进京选秀,父亲病故,扶棺北上,穷困潦倒。时任清河县令吴棠也有一位朋友去世,也是扶棺北上,吴棠便差人送去了二百两银子,后来竟送错了,送到了慈禧那里。
他打算着人去要回来,县衙师爷劝道,二百两银子在大人这不算什么,但对这一家子人却是雪中送炭。听说他家正有一位姑娘进京选秀,万一将来选上了,必然不忘大人的恩典,大人在宫中也有了一座靠山。所以吴棠非但没讨回银子,还专门送一席素菜到船上以示慰问,还牵强附会说了一些安慰的话。
后来慈禧不但被选中,而且深得咸丰宠爱,如今又是金贵无比的圣母皇太后,所以吴棠虽然官声不佳,官却越做越大。这回左宗棠总督陕甘,朝廷就派他出任闽浙总督。胡雪岩已探听清楚,这位吴棠只爱银子,对船政并无多大兴趣。
左宗棠挥了挥手道:“由不得他。我已奏明朝廷,船政大臣并不受督抚节制,有专折上奏之权。我三次登门,两次去函,沈葆桢总算答应了,你可不能在这个时候拆我的台。闲话少说,先谈正事。这些规约、保约我已仔细看了一遍,原则只六个字:自造、自驾、自管,一切都要围绕这六个字来做文章。我们要用洋人,而不能被洋人所用。我绝不会像李少荃的江南制造总局那样,离了洋人就寸步难行。你看,规约中只规定五年内要教会中国员匠自造、驾驶,但没规定教不会怎么办,这对洋人就没有任何约束,所以要加上一句:如在期限内中国员匠能自造、驾驶,则重赏雇员,否则不给奖金。你再看规约中这一条,受雇洋员务各实心认真办事,各尽所长,悉心教导各局厂华人制作,并应安分守法,不得滋事。但万一滋事怎么办?所以还要加上这么几句:凡不受节制、不守规矩、教习办事不得力、工作草率取巧、打骂中国官匠、滋事不法者,一律撤令回国。”
胡雪岩连连点头道:“对,既然是合同、规约,务必要准确明白,如果模棱两可,将来必出纠纷。”
“说得是。机器、钢铁等原料由德克碑回国购买,但也不是多多益善,能自造的还是要自造。洋人好利,这是他们的本性,我与德克碑私人关系不错,但该防的还是要防。比如合约中规定,一百五十匹马力轮机十一副,全向法国购买。这不行,我看只购买两副就够了。一副作为铁厂未成时,首先装配成船,以振士气;一副作为样品仿造。船上所需尺、镜、仪表等件,也只购十分之二三,其余雇匠自造。这几条我都已经修改了,你与德克碑商议,他如果同意,就尽快去上海请法国领事印押担保。”
胡雪岩把文稿收过来,整整齐齐摞好,话题就转到西征上,于是问道:“大人西征大体需要筹划多少用项?”
“我正要与你说这事。进兵西北至少要先带六千人,一人月饷五两,至少要先发两个月,就是六万两。我打算编练马队三千,从张家口买战马三千匹,大体需要……”
不愧是金算盘,胡雪岩脱口便算出:“张家口一匹马大体需要银子十两,三千匹就是三万两,再辗转送到西北,大概要有六七万两。”
“用兵西北还要炮营,每营炮车三十八辆,至少先要拿出三十万两造炮车。”左宗棠又道。
“大人还说过要屯田,屯田既要种子,又要农具,大人计划拿多少银子?”胡雪岩又补充道。
“这个我没仔细算,大体需要四五十万两。西北道路险阻,转运极为困难,要彻底收功,必须搞军屯,这事非办不可。”
胡雪岩又粗粗算了一下道:“以上这几项就近九十万两。西北万里征程,路上开销非内地可比,据属下所知,陕甘粮价奇高,大米每百斤四两银子,麦面每百斤需三两银子,千里运费又近四两银子。所以大人西征,肯定会有许多额外的支出。属下以为大人起程至少要有一百五十万两现银,方能保半年无事。”
左宗棠大吃一惊道:“这就太难办了,虽然有七省协饷,但各省协饷总是推三阻四拖个一年半载,一时如何能筹到一百五十万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