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你要找医生?”
“我太太,她在马车里,快生了。”
在一片厨具和废旧金属的荒地之中,仿佛一片荆棘地……
“你难道没有想到过这些事情吗?”
“我们已经在路上走了四天了。”
这条路像是你必须服从的河,没有地方可以停歇,它涌来时村子都自愿空了出来,一个个把自己吐进同一个阴沟里。
“这个村里没有医生,中队的军医在12英里外的地方。”
“哦,好吧。”
这个男人擦了擦脸上的汗。一切都崩溃了。他的妻子将要在一堆厨房用品之间生产。这并不残酷,它简单而无情无义地就越过了人类能承受的极限。假如他妻子因此逝世,他也不会抱怨,抱怨是没有意义的。这就是现实,这就是噩梦。
“如果我们能在什么地方停下来……”
找到一个真正的村子、一间真正的旅馆和一所真正的医院……但是医院也撤离了。天知道为什么!这也是游戏规则之一吗?……最后只能找到真正的死亡!不过这里已经没有真正的死亡了,只有停止动作的尸体,就像停止动作的汽车一样。
不管走到哪里我都察觉到一股疲惫的紧迫感,一种厌倦了紧迫的紧迫感。他们以每天三英里的速度逃离每天前进60英里或者更多的坦克和以每小时400英里的速度移动的飞机,好像从瓶子一侧流出的糖浆。那个男人的妻子即将分娩,然而时间在他身前变得难以估测,这是紧急情况,也不是紧急情况。它悬挂在紧急情况和永恒这两种不稳定平衡的状态之间停摆了。
所有事情都是在缓慢运动着的,好比说将死之人的反应。我们看着一群疲惫的绵羊在屠宰场的门外消磨着时间。500万,抑或是600万人被弃之于沥青之上?整个国家都站在永恒的临界点上疲惫又乏味地跋涉着。
我无法想象他们要怎么活下去,人又不能以吃树枝为生。他们自己的内心应该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但是并没有产生恐惧的情绪。把他们的人生轨迹从他们的工作和职责中撕裂开来的时候,他们就失去了一切的意义,他们的特质都被消磨殆尽,再也不是原来的他们了。将来他们会讲诉他们经历的痛苦故事,其中最重要的是他们都背部疼痛,因为携带太多的包裹搞得自己伤痕累累,太多打结的床单往下滑落兜不住装在里面的东西,太多车只有推着才能启动。
对于战败只字不提。这个不说也明白,好比你不需要评价你自己的本质如何,他们“就是”失败。
我突然有种法国被掏空内脏的强烈而突然的感觉。缝合起来,赶快行动吧!没有时间可以浪费……这些人都难以得到救赎。
这只是开始,他们已经要窒息了,就像离开水的鱼儿。
“这里谁有一些牛奶吗?”
一个让你笑掉大牙的问题。
“我家的小男孩从昨天起就什么都没喝过了……”
他还只是个六个月大的小婴儿,非常吵闹,但是不会吵闹太久了。鱼,离开了水……这里没有牛奶,只有废旧金属,一大堆没用的废旧金属,一英里一英里地分解,散落着螺栓、螺钉和钢板,它通过永不停歇却徒劳的外迁把一个民族渡向被遗忘的深渊。
有传言说向南几英里处有敌机在轰炸路面,我们甚至可以听到投弹和爆炸的声音,传言大概是真的。
但是人群里面并没有一丝恐慌,他们看起来还因此更有精神了,似乎这确凿的危险都比被缓慢地埋葬在废旧金属里看起来更有益健康。
想一想未来的历史学家们会怎样勾勒这一幕场景?他们会创造怎样的思想来给这一团烂泥赋予意义?加上一位部长的发言、一个将军的决定和委员会的讨论,他们将彻底把这一场幽灵的游行变成带着沉重的责任感和深刻的洞察力的历史性的论述。他们会创造出人们的抵抗和接纳,高乃依[高乃依(1606—1684)是17世纪法国古典主义悲剧的代表作家,一向被称为法国古典主义戏剧的创始人]关于自卫的演讲以及懦夫的行为。我知道一个疏散中的政府部门是什么样子的,我曾经在里面待过,我立即就能明白,当一个政府改变了它的位置,它就再也不能构建出原来那个政府了。好比是人的身体,假如你把它的各个部分都调换一下——把胃放这儿,肝放那儿,肠子随便放哪儿——这样的组合再也不能等同于原先的器官了。我曾经在空军部任职过20分钟,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一个部长对其部下仍旧具有积极的影响力,这简直是奇迹!仿佛一个完整有效的电铃依旧联系着部长和他的部下,他只要一按电铃,部下就会出现。
这才叫效率。
“我的车。”部长提出要求,这才能体现他的权威,他调动了他的部下,但部下不知道部长的车是否仍然存在于这个地球上。部下和司机之间可没有什么电铃,司机不知消失在这个广袤宇宙中的什么地方了。这些在政府部门供职的人怎么能够理解战争呢?沟通是如此艰难,我们甚至需要一个星期来对我们发现的某装甲师实施空袭。这个本身已经被开膛破肚的国家还有什么声音能够传达到政府那些人的耳朵里去呢?新闻以每天12英里的速度传播,电话都卡住或失灵了,并且在任何情况下它都没有能力来表达物质的本质已然分崩离析了。政府在一片虚无里面飘浮着——带着电磁的虚无。绝望和紧急的呼吁不时传递到那里,但是他们只能将之抽象地浓缩成三行。那些管事儿的人怎么知道外面上千万的法国人有没有因为饥饿而死去?而对上千万人的呼吁的回复就包含在一句话里,一句话解决所有的需求,说着:
“4点钟在X的屋子里开会。”
或是:
“看起来有上千万人死掉了。”
或是:
“布卢瓦沦陷了。”
或是:
“我们找到了你的司机。”
一切事情似乎都成为同一等级的事情,1000万人民和车子,东方前线的部队和西方的文明,司机的位置和英格兰与面包,现在几点了?
我会给你七个字母,这七个字母都是《圣经》上的,你用它们给我编出一部《圣经》来。
历史学家会忘记现实,他们将创造有思想的众生,由不起眼的纤维连接到可以表达的宇宙,他们拥有健全的声音和连贯的洞察力,并且能够通过笛卡儿逻辑的四个规则权衡严肃的决定。他们可以从坏势力中分辨出好的力量,他们是背叛者中的英雄。但是我想问一个简单的问题:
“背叛暗示着对某些事情负下的责任,对某些事情更好的管理,对某些事情产生的影响,对某些事情保留的见解,如今背叛简直就是天才的证明。那我们为什么不美化背叛者呢?”
无论你怎么看,总会发现和平的一些小迹象,虽然不是那种在战争被各种条约果断地结束之后明确定义的开创历史新纪元的和平。这是一个没有名字的时代,这是一切的终结,这终结的终点却遥不可期。这是淹没所有**的沼泽。未来的结局是好是坏完全没有预兆,不,恰恰相反,我们正在一点点进入暂存的现实的衰亡,而这个过程却像永恒一样漫长。什么都不会结束,因为没有一个节点能够挽救这个国家,就像你紧紧攥着她的头发来挽救一个溺水的妇女一样。所有的所有都变成了碎片,最撕心裂肺的努力最多不过换来一缕头发。这即将到来的和平不是人类决定的结果,它席卷过我们站立的土地,像一场麻风病。
在我下面的这些道路上,队伍正在分解崩溃,德国的装甲车真是消耗和浪费水,看起来这些泥泞的土地都是土和水的混合产物。和平,已经侵入到战争里,开始腐蚀战争本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