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点,摄影记者开始呕吐。吐出来的不止是酒和食物,还有一种深绿色的、带着苦味的液体。小刘惊慌失措,叶葆启却相对镇定——他记起小时候在山东老家,老人说人若撞了邪,会吐出“绿色的魂”。
吐完后,摄影记者反而清醒了些,能认出人了,但头疼欲裂,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
“葆启,”他声音嘶哑,“明天……明天我完了。”
窗外,天色开始泛白。第一缕晨光爬上成陵的金顶,像一把无形的刷子,将黑暗一寸寸涂成铁青色。
祭祀早晨七点开始。六点半,叶葆启最后一次试图叫醒摄影记者,后者只勉强睁开眼,又迅速闭上,仿佛眼皮有千斤重。
“相机……”摄影记者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你去……”
那台尼康F4就在床头柜上,黑色机身冷峻如一块经过精密计算的金属。叶葆启平时也用相机,但多是傻瓜相机或者借摄影记者的备机拍些记录性画面。这台F4是摄影记者的命根子,全手动操作,光是各种按钮和转盘就有二十多个。
叶葆启拿起相机,重量出乎意料——不仅是物理上的沉重,更是一种责任的重量。透过取景器看出去,世界被切割成一个矩形,边缘锐利,中央清晰。这钢铁之眼将如何看见这场祭祀?他不知道。
小刘留在房间照顾摄影记者,叶葆启独自走向祭祀广场。清晨的寒风如刀子,割在脸上生疼。空气中桑烟的味道已经弥漫开来,不是单纯的柏叶香,还混着炒米、奶食和酥油的气息。这是一种复杂的、属于祭祀的嗅觉谱系。
媒体区设在广场东南角,用红绳简单围出。已经有几十家媒体的记者到位,长枪短炮林立,镜头在晨光中闪烁,像一片金属的荆棘丛。叶葆启找了一个相对靠前但不太显眼的位置。他检查相机:胶卷已装好,是摄影记者提前准备的柯达E100VS反转片,高饱和度,适合拍摄色彩浓烈的场面。
他回忆摄影记者教过的要点:拍大场面用f8到f11的光圈,保证景深;快门速度不能低于1125秒,因为人物会动;长焦镜头容易抖,要屏住呼吸,在呼气与吸气的间隙按下快门。
但他的手指还是僵硬的。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恐惧——对搞砸的恐惧,对亵渎的恐惧,对无法用镜头捕捉那不可言说之物的恐惧。
七点整,号角声响起。不是录制播放的,而是真正的、用牛角制成的号角,声音低沉苍凉,像是从大地深处发出,震得人胸腔发麻。仪仗队从陵宫正门走出,清一色的深蓝色蒙古袍,头戴貂皮帽,手持苏鲁锭长矛——那是成吉思汗军队的象征,长矛顶端是铁制的矛尖,下面系着黑色的马鬃,在风中如波浪般起伏。
叶葆启端起相机。取景器里,世界变成了另一种存在。那些行走的人不再是具体的人,而是光影、线条、色彩的构成。他按下第一次快门,“咔嗒”声在周围密集的快门声中几乎被淹没。
祭祀的核心环节是“察罕苏力德祭”,即祭拜白色神旗。九位达尔扈特人——世代守护成陵的守陵人后裔——抬出一面巨大的白色旗帜,旗面绣着金色的雄鹰。旗杆有碗口粗,需要三人合抱。
桑烟已经点燃。不是简单的焚烧柏叶,而是一种复杂的仪式:先在香炉中铺一层烧红的炭,再撒上柏叶、炒米、奶食、白糖,最后浇上酥油。火焰轰然腾起,浓白的烟雾笔直上升,在无风的早晨如一根连接天地的乳白色柱子。
透过取景器,叶葆启看见烟雾上升的轨迹发生了奇异的变化。在某个瞬间,烟雾不再是单纯的物理现象,而像是有生命的东西——它扭动、盘旋、舒展,形成各种难以名状的形状。他想起摄影记者醉酒后的话:“这酒里能看见东西。”
也许不是酒的问题,他想。也许是这片土地本身就有让事物显形的能力。
他连续按下快门,调整光圈,从f5。6到f16,记录烟雾在不同景深下的状态。汗水从额头滑落,滴在相机顶部的液晶屏上,他慌忙用袖子擦去。
最重要的环节到来:敬献哈达。八十一匹白马被牵入广场——不是真正的八十一匹,而是象征性的九匹,但在此刻的仪式逻辑中,它们就是八十一匹。每一匹马都披着彩缎,额心点着朱砂。达尔扈特人将一条条蓝色的哈达——蓝色象征长生天——敬献给成吉思汗的画像。
媒体被允许稍微靠近。叶葆启挤到最前面,半跪在地,将相机稳在膝盖上。他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改用慢门。快门速度调到115秒,光圈相应缩小。这意味着任何微小的抖动都会让画面模糊,但如果成功,就能捕捉到哈达飘动的轨迹与人像的静态形成的对比。
第一条哈达被献上时,他按下快门。在长达115秒的曝光时间里,世界在他眼中变慢了。他看见哈达如蓝色的河流在空中流淌,看见献哈达者的手臂缓慢抬起,看见周围的人群如海底的水草般轻轻摇曳。他屏住呼吸,仿佛自己的呼吸都会震动大地。
“咔嗒。”快门闭合。
他不敢看结果,继续拍摄。第二条、第三条……直到九条哈达全部献完。他的手指因持续用力而颤抖,肩颈肌肉酸痛如被撕裂,但精神却异常清醒,清醒得能听见自己心跳与远处鼓点的共振。
当天下午,摄影记者勉强恢复,补拍了祭祀结束后的其他活动。但他的状态明显不对,眼神涣散,按快门的手指迟疑不决,错过了好几个关键瞬间。叶葆启看在眼里,没说什么。他知道有些东西一旦破碎,短时间内难以复原——无论是身体还是某种更深层的东西。
晚上,他们找到旗里唯一能冲洗专业反转片的照相馆。老板是个汉族中年人,少言寡语,但暗房设备出奇地专业。听说要冲祭祀的片子,他特地换上了新的显影液和定影液。
“这种片子,”他摸着一卷柯达E100VS,“能看见人眼看不见的东西。”
暗房只有四平米大,红色的安全灯让一切蒙上血色。叶葆启、摄影记者和小刘挤在里面,看着老板熟练地将胶片装入显影罐。液体倒入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等待的时间被无限拉长。摄影记者不停地看表,尽管表盘在红灯下只是一团模糊的光斑。叶葆启靠着墙,闻着醋酸和定影液混合的刺鼻气味,突然想起小时候在老家看杀猪——也是这样一个密闭空间,也是这种血腥的光线,也是等待某种转化完成。
“时间到了。”老板说。
他将胶片从显影罐中取出,夹在吊绳上。湿漉漉的胶片在红灯下反射着幽光,上面的影像还看不真切。老板打开水洗槽,让流水缓缓冲刷胶片。水流声中,影像逐渐浮现。
第一张是仪仗队的全景。出乎所有人意料,画面异常沉稳,构图严谨,地平线笔直地将天地分割,仪仗队恰好处于黄金分割线上。光影处理得极好,晨光斜射,在深蓝色蒙古袍上勾勒出金色的边缘。
摄影记者凑近看,鼻尖几乎碰到湿胶片:“这……这是你拍的?”
叶葆启点头。
第二张是桑烟升起。更惊人的事情出现了:在烟雾最浓密处,似乎隐约可见某种形状——像马头,又像展翅的鹰。摄影记者倒吸一口凉气:“你用了什么滤镜?”
“什么都没用。”叶葆启说。他也看见了那个形状,但他宁愿相信是烟雾自然形成的巧合。
一张张看下去,叶葆启拍的部分没有一张废片。虽然不是摄影记者那种充满张力和戏剧性的风格,但自有一种庄重沉稳的气度,恰好契合祭祀的主题。尤其是那张慢门拍摄的献哈达——蓝色哈达化作一道流淌的光河,献哈达者的面容在长时间的曝光中变得模糊,反而获得了一种超越个体的象征性:他不再是某个具体的人,而是所有敬献者的化身。
摄影记者沉默了很长时间。红灯在他脸上投下深深浅浅的阴影,让他的表情难以捉摸。最后他说:“葆启,你拍得比我好。”
“你喝醉了说的胡话。”叶葆启说。
“不,”摄影记者摇头,“我是说真的。我拍祭祀,总是想抓最震撼的瞬间,最戏剧性的表情。但你……你拍的是祭祀本身,是那种‘在场’的感觉。你看这张——”他指着另一张群众跪拜的照片,“这些人脸都看不清,但你能感觉到他们的虔诚。不是因为表情,而是因为姿态,因为光线,因为整个画面的氛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