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面是一把黄铜钥匙,一张泛黄的地契,还有半块羊脂白玉佩。
“这把钥匙,能打开我床下暗格的锁。暗格里有个铁匣,装着你爹留下的几封书信,还有……当年军中的一些文书副本。”陈夫人的手微微发颤,“这玉佩,是你爹与京城柳渊柳大人约定的信物。柳大人是你爹的同窗挚友,如今在户部任职。当年他们指腹为婚,若是一儿一女,便结为秦晋之好。”
秀英接过玉佩。触手温润,云纹雕刻精细,断裂处却参差嶙峋,像一道永不愈合的伤口。
“您是说……”她抬起头,“‘我’在京城,有个未婚妻?”
“不是‘你’有。”陈夫人看着她,眼神悲哀而坚定,“是‘陈英’有。”
秀英沉默了。
晨风拂过院中老槐,叶子沙沙作响。远处鸡鸣犬吠相闻,村庄正从沉睡中苏醒。
“你爹的死,不是战败,是有人处心积虑的陷害。”陈夫人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王崇古的援军迟迟不到,军报被篡改,粮草被做了手脚……这一切,你爹临死前已然察觉。他留下这些东西,就是盼着有朝一日,有人能还他清白,让那些魑魅魍魉付出代价。”
她握住女儿的手。那双手因常年拉弓练武,虎口与指腹结着厚厚的老茧。
“英儿,娘知道你委屈。这十八年,你不能穿裙裳,不能施胭脂,不能像寻常姑娘般谈婚论嫁……但唯有如此,你才能活下去,才能有机会走到那些人面前,堂堂正正地问一句:凭什么?”
秀英反握住母亲的手。
她的手很稳,很暖。
“娘,我不委屈。”她说,“爹是英雄,我不能玷污他的名声。这十八年,我读的书、拉的弓、习的兵法,都没有白费。”
她拈起那半块玉佩,对着晨光细看。玉质通透,内里棉絮状的纹路宛如凝冻的流云。
“京城柳家……我会去。”她一字一句道,“但不是去成亲。”
“是去翻案。”
“英哥哥你要与谁成亲?”刚刚进门的刘兰妹不安地问道。她方才在门外只听得“成亲”二字,心中便是一紧,后面的话竟都未听进去。刘兰妹是刘三的女儿,今年刚满十二,正是豆蔻年华。陈秀英自幼以男儿身示人,除了刘三夫妇,无人知晓真相,兰妹也一直唤她“英哥哥”。这丫头从小就是秀英的跟屁虫,秀英做什么她便学什么。秀英心疼这个妹妹,常教她识字习武,若村里孩童欺负她,秀英必会出头,真如兄长般护着她。兰妹日渐长大,“英哥哥”叫得越发甜,跟得也越发紧了。秀英自知女儿身,待兰妹总带着几分不自觉的宠溺,为她擦汗、牵她的手是常事,也常逗她玩笑。
秀英闻声立即打住话头,笑着迎上去,左手牵住兰妹,右手点了点她的鼻尖:“当然是你啊。”
“大娘,英哥哥又欺负人!”兰妹甩开她的手,脸涨得通红,一下子钻进陈夫人怀里撒娇。陈夫人笑而不语,只轻轻拍着她的背。
“娘真偏心,也抱抱我吧?”秀英佯装要去拉夫人怀里的兰妹,手刚伸过去,便被兰妹张口作势要咬。秀英赶紧缩回手,夸张地喊痛。兰妹见状,急忙转身抓过她的手查看,发现又是骗局,立刻举着小拳头追打过去。秀英边笑边逃向院子,兰妹叫着“你这个骗子”紧追不舍。两人笑闹着扭在一处。秀英三两下便捉住兰妹的手腕,将她轻轻制住,面对面笑道:“看你还能怎么办?”
四目相对。秀英在兰妹清澈的瞳仁里看见了自己的倒影,而兰妹的呼吸不知为何变得急促,小脸通红。看着那双映满自己身影、漾着懵懂情愫的眼睛,秀英心里蓦地一空,像是踩失了台阶。她抓着兰妹的手,两人竟静止了那么一瞬。
秀英倏地松开了手,别开视线,轻声嘟囔道:“不和你闹了,小屁孩。”
那瞬间的失神与慌乱,恰被一旁的陈夫人全然捕捉。
她望着女儿强作无事却略显僵硬的背影,又看了看脸颊绯红、目光仍追随着“英哥哥”的兰妹,最终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那叹息里,浸满了无从言说的疼惜,与深不见底的忧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