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锁钥
典籍房的清晨,比往日更冷清几分。
秀英踏入院子时,便察觉到不同。库房门外多了两名陌生的差役,腰佩朴刀,面无表情地守着。而她的案上,除了那堆无关痛痒的嘉靖五十四年文书外,还压着一张兵部签发的公文——着令典籍房所有嘉靖三十九年前后卷宗即日起封存待核,非有侍郎以上手令不得调阅。
秀英拿起公文,指尖在冰冷的纸张上划过。太子的密访,她的暗中查探,终究是惊动了严党。这封库之举,与其说是防范,不如说是警告——警告她到此为止。纸上的墨迹犹新,朱红的兵部大印鲜亮刺目,像一道血痕横亘在她与真相之间。她将公文轻轻放回案上,动作平稳,唯有她自己知道,掌心已沁出细汗。
“陈主事,今日气色不佳啊。”赵文礼佝偻着背从门外进来,怀里抱着一摞新抄录的簿册,眼神却避开了库房的方向,只盯着脚下青石板缝隙里枯黄的苔藓。
秀英放下公文,语气平淡如常:“无妨。倒是赵典籍,今日怎来得比往常早些?”
“人老了,觉少。”赵文礼将簿册放在自己案上,慢吞吞地整理着笔墨,声音压得极低,像秋虫在草间窸窣,“听说陈主事这几日身子不适,该好好将养才是。故纸堆里的灰重,吸多了伤肺。”他说话时始终低着头,枯瘦的手指微微发颤,将一支毛笔反复拿起又放下。
这话里有话。秀英抬眼看他,却见这老吏已背过身去,埋头抄录,只留给她一个佝偻而沉默的背影,那背影在晨光中显得单薄脆弱,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
整整一日,典籍房无人来访。吴志远没再出现,连平日里来借阅近年纪录的各司书办也不见了踪影。院子里安静得只剩下赵文礼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单调而绵长,以及窗外秋风卷过枯叶的呜咽,一声声,一阵阵,敲在人心上。
秀英心知肚明——她被彻底孤立了。严党不仅要封存旧档,更要切断她所有可能的信息来源,将她困死在这方寸之地。这寂静比喧嚣更可怕,是一种无声的围剿。
午后,天色阴沉下来。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屋檐,空气里弥漫着雨前特有的土腥气,混着陈年纸张的霉味,令人胸口发闷。
秀英借口茶水凉了,起身去后院小厨房换水。路过库房时,她脚步未停,目光却飞快扫过那两把新换的铜锁——锁面光亮如镜,映出她匆匆一瞥的侧影,是京城“永昌号”的制式,钥匙孔形制特殊,内里机巧复杂,非专用钥匙难以开启。锁扣处还贴着崭新的封条,朱砂写的“封”字笔划凌厉。
看守的差役警觉地看向她,手按在刀柄上。秀英颔首示意,神色如常地走过,步履不疾不徐,心中已将锁孔的形状、大小、可能的内部结构刻入脑海。
回到典籍房,她坐回案前,摊开一卷空白纸笺,提笔蘸墨,却不是写字,而是凭着方才瞬间的记忆,勾勒起那铜锁的轮廓与钥匙孔的形状。线条由虚到实,由粗到细,每一笔都凝神静气。
刘三叔教过她,这世上的锁,只要看清了构造,就没有打不开的。只是需要合适的钥匙,或者……制造钥匙的技艺。她脑海中浮现出刘三叔粗糙的手掌,那双能打造精巧机关也能握紧刀柄的手。当年在秦州的小院里,炉火通红,刘三叔将烧软的铜条夹出,锤打成型,一边做一边讲:“英儿,你看这锁芯的齿槽,深浅不一,角度各异,就像人心,看似复杂,其实都有规律可循。”那时她只当是趣事,仰着脸问:“三叔,开锁也算本事吗?”刘三叔用沾着煤灰的手抹了把汗,笑道:“艺多不压身,关键时刻能救命。”如今才知,每一份准备,都在为今日铺路。那些午后叮叮当当的敲打声,那些失败又重来的尝试,此刻都在指尖复苏。
窗外,秋雨终于落了下来,起初淅淅沥沥,渐渐连绵成片,打在瓦上、阶前,声声清晰。
柳府,梅雨轩。
雨打芭蕉,声声入耳,密如鼓点。秀娥坐在窗边,手中拿着一封密信,指尖微微发颤。信纸很薄,却似有千斤重。
信是柳福刚从秦州传回的,用商号密语写成,内容寥寥:
“陈夫人居秦州城西,小有家资。有一子,名陈英,年十八,习文练武,最善长骑射。陈夫人深居简出。外间有管家刘三打理,刘三与妻育一女,名兰妹,芳龄十二。”
秀娥悬着的心落了地,却并未完全踏实。白纸黑字写着“有一子,名陈英”,一切似乎再正常不过,严丝合缝,毫无破绽。可是……可是她心底那点疑虑,如野草般顽固,烧不尽,吹又生。信纸上的字迹在她眼前晃动,每个字都认识,连起来却显得陌生。
真的是我错了吗?她扪心自问。那些细腻的触感——指尖不经意划过对方手腕内侧皮肤的柔滑,那清俊得不似边塞风沙磨砺出的容颜——眉目如画,肤质匀净,那偶尔流露的、与“表哥”身份格格不入的柔婉情态——斟茶时小指微翘,沉思时睫毛低垂,还有那两次吻中传递出的、复杂到让她心悸的深情与绝望……唇间的温软,气息的交缠,那一瞬她分明感觉到对方身体的僵硬与颤抖,那不是男子的生涩,而是女子惊惶之下本能的反应。难道都是她的错觉,是她一厢情愿的臆想?
“小姐。”春桃轻轻推门进来,见她神色异样,烛光下面色苍白,小心翼翼道,“管家说,秦州那边还有口信带到。”
秀娥迅速将信纸凑到灯烛上点燃,火苗“嗤”地窜起,吞噬掉那些字句,纸灰蜷曲着落下,像黑色的蝶。无论信上怎么说,她需要更确凿的东西,或者说,她需要听从自己内心的声音。那声音在雨夜里格外清晰:**不信。**“让他进来。”
柳福进来时,身上还带着雨水的湿气,衣角深了一小片。他行了礼,低声道:“小姐,秦州分号的掌柜还带了一句话——约莫半年前,有一拨京城口音的人去过陈宅附近打听,问的也是陈夫人的事。”
“京城口音?”秀娥心头一紧,方才稍安的思绪又被提了起来,像琴弦蓦然绷紧,“什么样的人?”
“说是穿着体面,像是大户人家的管事或护院。领头的是个三十来岁的汉子,右眉角有道疤,说话时疤痕会跟着抽动。”柳福回忆着传话内容,语气谨慎,“分号掌柜觉得蹊跷,特意记下了。那些人待了三天才走,把陈宅周遭的邻里都问遍了,问得细,连陈公子几岁开蒙、师从何人、平日爱去何处都打听。”
严党的人。他们果然在查。秀娥站起身,走到窗边。雨幕如帘,将庭院笼罩在一片迷蒙之中,远处的亭台楼阁只剩模糊轮廓。表哥的身份,果真天衣无缝吗?若真如此,严党为何要如此大费周章地追到秦州去查?那右眉角有疤的汉子,听起来就不是善类,是豢养的鹰犬,专门做这等阴私勾当。
“柳叔,”她转过身,神色决然,烛光在她眼中跳动,“想办法查清,他们究竟查到了什么?花了这么大力气,总该有些收获。另外……”她顿了顿,声音更轻,“查查那个眉角有疤的人,是谁的手下。”
柳福躬身,影子在墙上拉得很长:“是,小姐。老奴这就去办。”
他退下后,秀娥独坐灯下,望着跳跃的烛火出神。烛芯“噼啪”轻响,爆出一星火花。烛光在她眼中明明灭灭,映出心底的纷乱。若表哥真是女子,她背负着什么,要冒如此奇险?女扮男装,考取功名,任职兵部,这是欺君大罪,一旦败露,就是万劫不复。她为什么不与父亲母亲表明?柳家难道不足以托付吗?表哥是不信任柳家,还是怕连累我们?若表哥真是男子,那他的疏离、他的矛盾、他那句“对不起”又因何而起?那夜竹雨轩分别,他眼中浓得化不开的哀伤,手指拂过她脸颊时冰凉的触感,还有那句低如叹息的“如果我欺骗了你,请一定原谅我”……这一切,难道只是她的多情误读?
她发现自己陷入了一个怪圈:证据指向“正常”,可她的直觉和所有细节的感知,却齐齐指向另一个惊人的可能。她该信哪一个?信白纸黑字的调查报告,还是信自己心跳加速时身体的真实反应?
雨声渐急,敲在瓦片上,噼啪作响,如同她此刻纷乱的心跳,一声急过一声。
状元府,夜。
秋雨未歇,书房内烛火通明。秀英换了身家常的深青色长衫,袖口挽起,坐在案前,面前摊开的不是卷宗,而是一套精巧的铜匠工具——细锉刃口闪着寒光,小锤不过巴掌大,探针细如发丝,量尺刻度精细,还有几根不同粗细的铜丝,整齐排列。
这是她午后让陈安从外面悄悄采买回来的。陈安什么也没问,只将东西用油布包好,混在一堆文房用具里带了回来。这府中,她能信任的人不多,陈安是一个。柳伯父挑选的人,总归是可靠的,沉默,敏锐,懂得什么该看什么不该看。
她需要一把钥匙,一把能打开库房铜锁的钥匙。**严党封存了旧档,却封不住她查明真相的决心。**既然明路被堵死,那就走暗径。这条路,父亲当年或许也曾想过,只是未来得及走,就被那场大雪和鲜血永远掩埋。
烛光下,她的手指稳如磐石。先是用细笔在纸上画出记忆中的锁孔形状,标出每个齿槽的深浅、角度,线条精准得如同工笔绘图。然后取来一根中等粗细的铜丝,在火上微烤,待其软化,再小心地用钳子弯折、塑形,每一次弯曲都全神贯注。
这不是她第一次做这种事。幼时在秦州,母亲房里有个上了锁的铁匣,黑沉沉的,放在衣柜最深处。里面装着父亲留下的几件旧物和书信。她好奇,偷了母亲的钥匙去拓印,自己磨了一把铜钥匙,竟真的打开了。那时母亲发现后没有责罚,反而摸着她的头叹道:“我儿心思灵巧,若快些长大,这些要紧东西,就交给你保管了。”母亲的眼中有欣慰,更有深沉的哀伤,那哀伤像井,深不见底。如今她懂了,那铁匣里锁着的,不只是遗物,更是血海深仇和不得不隐瞒的真相。母亲抚过铁匣时颤抖的手,夜里压抑的哭声,都在此刻清晰起来。
铜丝在指尖慢慢成形,探入她事先用蜡块拓印的锁孔模型中——那是她今日借口查验库房漏水情况时,趁差役不备,用藏在袖中的蜡块在锁孔上快速按压留下的。**那一刻的心跳如鼓,指尖却稳得出奇。**多年的训练,让她在关键时刻总能摒除杂念,世界缩小成锁孔大小,只有呼吸声和蜡块压入的细微触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