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暗流
京城,严府东院。
夜色已深,书房内烛火却依旧通明。严世蕃斜靠在紫檀木太师椅上,手中把玩着一枚温润的玉扳指,目光落在案前垂首站立的王崇古身上。
“秦州的消息,都核实了?”严世蕃的声音不高,却让王崇古脊背一僵。
“回阁老,都核实了。”王崇古忙躬身答道,“那陈英确是陈远道后人无疑。当年肃州城破时,陈家一名忠仆护送怀有身孕的陈夫人逃出,秦州那处宅院是陈远道早年置下的产业,用作退路。这些年来他们隐姓埋名,直到陈英考取功名。”
严世蕃的指尖轻轻敲击着黄花梨木扶手,发出有节奏的轻响:“陈远道的儿子……进了兵部,还查到了嘉靖三十九年的旧档。”他忽然轻笑一声,那笑声里带着说不出的寒意,“有意思。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
王崇古小心抬眼,试探道:“阁老,来者不善啊……”他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严世蕃却缓缓摇头,眼中闪过一丝精明的光:“新科状元上任不足两月就出事,动静太大了。那个人会被惊动,更何况太子、公主都对他另眼相看,背后还有柳家撑腰。其中利害关系错综复杂,在京城内绝不能出差错。”他招了招手,王崇古连忙附耳上前。严世蕃压低声音说了一阵,王崇古连连点头,嘴里不住应着:“是,是……阁老高明。”
赵文礼出事后,陈英表面上一切如常,每日按时到典籍房整理文书档案,夜里回到府中,却将全部心力都投入到那些暗中收集来的信息中。她知道自己必须加快速度——严党已经开始怀疑她的身份,她要在他们查明真相前,将证据链完整地梳理出来。
即使最终鱼死网破,至少能让父亲的冤情大白于天下,能对得起那些战死在肃州城头的将士。这个念头支撑着她度过了一个又一个不眠之夜。
这一夜,秀英如常伏案整理文博暗中送来的消息。初步查出了嘉靖三十九年至四十年间兵部所有姓王的官员名单。其中职级不高却可能经手军械文书的,共有七人。她正全神贯注地分析着这七人的背景、升迁脉络、人际关系网,试图从中找出那个关键的“王”字所指之人。
忽然,耳尖微动。
极轻的脚步声从屋顶传来,不止一人,落地时几乎无声,是真正的练家子。
秀英心中警铃大作,迅速吹灭蜡烛,闪身躲到屏风后的阴影里。月光从窗棂透入,在青砖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她屏息凝神,看着两道黑影如鬼魅般翻窗而入,动作干净利落,显然训练有素。
那两人进入书房后并未翻找金银细软,而是直奔书架、案桌,仔细翻检每一本书册、每一叠文书。令人心惊的是,他们翻阅过后竟会小心地将文书归回原位,尽量不留下翻动的痕迹。其中一人甚至蹲下身,用指节轻轻敲击地面和墙壁,检查是否有暗格或空心之处。
秀英的心沉了下去——这不是寻常窃贼,他们在找特定的东西。是严党派来的人吗?
就在她思忖间,其中一名黑衣人忽然抬起头,目光落在挂在墙上的那张铁弓上。那是一张北地特制的硬弓,弓身黝黑,弓弦紧绷,是父亲当年的遗物。黑衣人盯着铁弓愣了片刻,似乎在辨认什么,随后摇了摇头,继续寻找。
秀英躲在暗处,握紧了袖中的短剑,并未惊动他们。,她需要知道这些人到底在找什么,又找到了多少线索。
那两人翻找了约莫一炷香时间,似乎一无所获。两人对视一眼,彼此点点头,两人已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跃窗而出,翻墙而去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秀英从屏风后走出,冷汗已湿透内衫。她走到窗前,看着黑衣人消失的方向,心中涌起强烈的不安。
还有一事令她更加焦虑:王福贵再过几日就该到京了。父亲当年让他送出的信函到底是什么内容?与她手中现有的证据是否互为备份?王福贵,你一定要平安抵达啊……
正思忖间,外面又传来极轻微的动静。有人跃进了她的院子,脚步比刚才那两个黑衣人更轻,落地时几乎无声,听起来像是个女子。秀英正想吹熄刚点起的灯烛,却听见来人轻唤:“陈英,是我,苏婉晴。”
秀英一愣,赶紧开门出去。月光下,一个身着黑色夜行衣的女子正站在书房门前,见她出来,抬手取下面纱——正是那日在王崇古府中见过、客居的苏总镖头的千金苏婉晴。
“苏姑娘?”秀英惊讶地看着她,“你这是……”
“陈英,”苏婉晴打断她的话,语气急切,“你是从秦州来的,是吗?家中是否还有什么人?”
秀英心中警铃再响,她边将苏婉晴请进屋,边反问:“苏姑娘为何突然问起这个?出什么事了吗?”
“你回答我,是或不是?”苏婉晴紧紧盯着她的眼睛,那双总是温婉含笑的眼眸此刻满是焦急。
“是,”秀英点头,“家中尚有母亲。”
“请尽快传书回家,家母有危险。”苏婉晴上前一步,压低声音,“陈英,保重,请一定保护好自己。”说完,她深深看了秀英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有担忧,有警告,还有一丝说不清的关切。随即她转身翻墙而出,身影迅速融入夜色,仿佛从未在此处出现过。
秀英愣在原地,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家母有危险”这五个字在空中回荡,震得她耳膜嗡嗡作响。一时之间,她只觉得天旋地转,所有思绪乱成一团。
秀英在院子里来回踱步,指甲深深掐入掌心,试图用疼痛让自己冷静下来。过了约一盏茶功夫,她才勉强稳住心神,立即回屋换上一身深色便服,翻墙而出,直奔柳府而去。无论如何,她需要立刻安排人赶往秦州。
接下来的几日,秀英在兵部表现得一切如常,每日按时到典籍房整理文书,神色平静,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只有她自己知道,内心是怎样的煎熬。她无数次想立刻动身回秦州,无故离京,这是朝中大忌,更何况她是新科状元。
冬至日到了,王福贵本该在这一日抵京,可秀英因心神不宁,竟忘了这桩要紧事。直到冬至次日清晨,她刚踏入典籍房,便见一名差役匆匆跑来,递上一封加急信函。信是秦州官府发来的,盖着鲜红的官印。
“陈主事,秦州来的急件。”
秀英接过信函,拆信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展开信纸,只有寥寥数行字,却如惊雷在她耳边炸响:
“陈夫人于七日前夜遇盗,不幸身亡。现场留有盗匪痕迹,已立案缉拿。请速归治丧。”
信纸从她手中滑落,飘飘荡荡落在地上,像一片无力的枯叶。
遇盗?身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