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京城密云
一、西苑玉熙宫,寅时三刻
寅时三刻,夜色未褪,天际仅有一线惨淡的鱼肚白。西苑玉熙宫内却已亮了半夜的灯烛,将精舍映照得如同白昼。檀香清冷的烟气如游丝般袅袅升腾,在凝滞的空气中缓缓盘绕。
圣上身著素青道袍,盘坐于明黄蒲团之上。他手中并非道经,而是两份几乎同时送抵的八百里加急奏报。一份来自秦州府衙,以公文体例详述“新科状元陈英丧期家中遭匪人纵火焚毁,阖家罹难”的噩耗,字里行间将“匪患”渲染得触目惊心,隐隐指向地方吏治废弛。另一份,则来自司礼监掌印太监黄锦的密报渠道,仅寥寥数语,却字字千钧:“公主与陈英确在秦州遇袭,幸得靖北侯府世子赵珩救应,现已隐于安全处。袭击者疑为严党黑鹰卫,并有蒙古‘苍狼卫’参与,所用通关文牒印鉴为大同府真印。”末尾附有印鉴摹本图样。
烛火在圣上清瘦的面容上投下摇曳的阴影,他垂着眼睑,久久未动。良久,他将秦州府的奏报轻轻搁置一旁,仿佛那只是一叠无关紧要的废纸。指尖在密报“大同府真印”五字上反复摩挲,青白的指节微微凸起。
大同,王崇明……镇守九边重镇的总兵,若果真与严嵩勾结,甚至为蒙古杀手开道,那北疆门户,与洞开何异?这已非寻常的党争倾轧,而是动摇国本的叛国通敌大罪!他脑海中掠过前朝时蒙古铁蹄踏破边关、兵临城下的景象,那梦魇至今仍是悬在大明头顶的利剑。
“黄锦。”皇帝的声音在寂静的精舍中响起,不高,却带着金石般的穿透力。
一直躬身侍立在帷幔阴影中的司礼监掌印太监立刻趋步上前,衣袍摩擦发出轻微的窸窣声:“奴婢在。”
“秦州府这份奏报,依例发往内阁票拟。”皇帝的语气平淡无波,“让严嵩他们去议处。你亲自去一趟北镇抚司,不必多言,只将朕看过的这份密报,让陆炳也‘看看’。”
“奴婢明白。”黄锦心领神会,深深一躬。皇帝这是要将难题与压力同时抛给严嵩和陆炳。严嵩必须在朝堂上对秦州之事给出“合理解释”,而素来在皇权与严党间态度暧昧的陆炳,此刻被皇帝用最直接的证据敲打,必须做出抉择。
“另外,”皇帝的目光转向窗外渐亮的天色,声调几不可察地放缓,“传朕口谕给赵珩:朕已知晓。北疆之事,深查慎断,务求铁证。护好公主。”
最后一句,流露出深藏不露的、近乎父亲般的关切。黄锦再次躬身:“遵旨。”旋即悄无声息地退入阴影,仿佛从未存在。
二、严府书房,暗流涌动
首辅严嵩的书房内同样灯火通明,却弥漫着一股与西苑沉静截然不同的、粘稠的焦灼。秦州的消息比皇帝的密报晚了几个时辰,但内容同样令他心惊肉跳——黑鹰卫失手了!不仅未能灭口,反而可能落入了对方的圈套,“苍狼卫”的参与暴露,靖北侯世子赵珩竟也现身搅局,更遑论两名死士至今下落不明。
“废物!一群废物!”严世蕃在一旁烦躁地踱步,肥胖的身躯将地板压得吱呀作响,脸上横肉颤动,“赵擎苍那老匹夫的儿子怎会掺和进来?那个人……那个人难道早有布置?”
“住口!”严嵩低喝一声,虽已老迈,但久居上位的威势犹在。他闭目沉思,手指缓缓捻动腕间那串油光发亮的沉香木念珠。原来真正的棋手是宫里那位。公主秘密出宫赴秦州,赵珩接应,这绝非巧合。他浑浊的眼中精光一闪,必须及早准备,与蒙古那条线彻底切割干净,与王崇古、王崇明兄弟也要尽快撇清关系,所有关联的蛛丝马迹必须抹除。
“秦州府的奏报已到内阁,那个人必定看过。”严嵩睁开眼,声音低沉,“此刻,他正等着看老夫如何应对。”
“父亲,我们是否要动用朝中力量,将此事定为寻常匪患,尽快结案?或者……让大同那边早做准备?顺势……”严世蕃压低声音,凑近问道。
“结案?赵珩和公主活着,陈英也活着,如何结案?时机未到,不可。”严嵩冷笑一声,嘴角的皱纹如刀刻般深刻,“此刻妄动,等于不打自招。宫中还有另外个小子,不可小看。那个人将球踢过来,我们便接着。不仅要接,还要接得漂亮。”
他提笔,饱蘸浓墨,开始亲自草拟对秦州奏报的票拟意见。笔锋稳健,措辞堂皇,完全是一副公忠体国、关切臣僚的首辅风范:“着令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三司,即刻选派干员,会同秦州地方,全力侦办此案,缉拿凶匪,寻访陈状元下落。边关重地,竟有如此悍匪,兵部亦需自查关防,是否有疏漏,致使宵小流窜。”
他将票拟递给严世蕃:“以此为准,在内阁推动通过。记住,态度要急切,姿态要摆足。至于大同……”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几不可闻:“给王崇明去信,不必言明,只问边关近日是否平静,粮秣军械可还充足。他若聪明,自知该怎么做。另外,让我们在都察院的人,准备好弹劾赵擎苍‘纵子擅离防区,干预地方事务’的奏疏,一旦赵珩在秦州有所异动,即刻发难。还有,加派人手,务必找到那两名失踪的死士,活要见人,死……也必须见尸。”
随即,他示意严世蕃附耳过来,用极低的声音交代了几句。严世蕃听罢,眼中闪过一丝狠厉,连连点头。
这是一场危机,但何尝不是一个机会?若操作得当,不仅可化解眼前危局,甚至能反将靖北侯府一军。严嵩眼中寒光闪动,党争如弈棋,不到最后一子,胜负犹未可知。但必须做好与王家兄弟彻底切割、断尾求生的万全准备。
三、北镇抚司,陆炳的抉择
锦衣卫指挥使陆炳坐在那张象征权势的虎皮交椅上,面前摊开放着黄锦亲自送来、盖有皇帝私印的密报抄件。他面色沉郁如铁,手指无意识地、一下下敲击着冰冷的铁木桌面,发出沉闷的笃笃声。
黄锦传完口谕便走了,一个字未多说,但那无声的压力却重如千钧。皇帝的意思再清楚不过:锦衣卫是天子亲军,你陆炳该站在哪一边?
他能坐稳这个位置,固然有与严嵩交好、得其奥援的因素,但归根结底,权力来源于皇权。以往在严党与皇权之间左右逢源,是因皇帝隐忍未发,局面混沌。如今,皇帝亮出了部分底牌(公主、赵珩),也点出了最致命的威胁(大同可能通敌),这是逼他表态,也是给他最后的机会。
“黑鹰卫……苍狼卫……大同关防印信……”陆炳喃喃自语,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严党的疯狂超出了他的预期。与蒙古勾结,这是抄家灭族、遗臭万年的大罪!继续绑在严党这艘船上,一旦东窗事发,必是滔天巨浪,足以将整个锦衣卫衙门都吞噬殆尽。
但若此刻倒向皇帝,严党经营多年,树大根深,党羽遍布朝野边镇,反扑之力亦不可小觑。这是一场押上身家性命的豪赌。
时间在死寂中流逝,唯有烛火爆裂的噼啪声偶尔响起。沉思了仿佛一炷香那么久,陆炳眼中终于闪过一丝决绝的厉色。他猛地坐直身体,召来最亲信的同知,压低声音,一字一句地吩咐:“挑选一队绝对可靠、与严府绝无任何瓜葛的精干人手,持我令牌,秘密前往秦州。不必与公主或赵世子接触,只在暗中行事,做两件事:第一,不惜一切代价,查明袭击公主的黑衣人底细,尤其是与京城、与大同的关联;第二,盯紧秦州府衙及后续三司派员的一举一动,看看都是谁在‘尽心尽力’办案,又有谁在暗中阻挠。所有发现,密报直传于我,不得经任何中转,违令者,斩!”
“大人,这是要……”同知面露惊疑。
陆炳疲惫地摆了摆手,没有解释。这是他对皇帝隐晦的投名状,也是在为自己、为锦衣卫留一条后路。无论将来这场滔天巨浪中哪一方胜出,他陆炳和这支天子亲军,都必须有活下去、甚至继续掌权的资本。
四、柳府书斋,悲愤与觉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