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波澜渐起
京城的子夜,万籁俱寂。长街空荡,只偶尔传来更夫沉闷的打梆声和远处几声犬吠。一顶青呢小轿由四个轿夫抬着,急匆匆穿过纵横交错的街巷,拐入西城一条幽静的胡同,最终停在都察院左都御史周延儒府邸的角门前。
轿帘掀开,户部侍郎柳渊躬身而出。他身着深色常服,外罩一件玄色斗篷,帽檐压得极低,几乎遮住半张脸。此时已近丑时,寻常人家早已熟睡,周府的门房被急促的敲门声惊醒,待看清来人身份,不敢怠慢,连忙进去通禀。
周延儒刚躺下不久,听闻柳渊深夜来访,心头一凛,立刻披衣起身。他年近五旬,面容清癯,双目有神,此刻眉宇间却带着凝重。能让柳渊这般时辰来访,必是出了大事。
“请柳大人到书房。”周延儒吩咐管家周贵,自己则迅速换上见客的衣袍。
书房内只点了一盏青瓷烛台,烛火在微风中摇曳,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壁上,拉得忽长忽短,明明灭灭。
“柳兄深夜到访,可是宫中出了什么事?”周延儒请柳渊坐下,管家周贵奉上热茶后便退了出去,并轻轻带上了门。书房内只剩两人,气氛愈发凝重。
柳渊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先从袖中取出那份秦州府的奏报抄本,双手递上:“周大人请先看看这个。”
周延儒接过,就着烛光细读。奏报所述正是“新科状元陈英府邸遭匪焚毁”之事,行文冠冕堂皇,将一切归咎于地方匪患。他看完,眉头微皱,抬眼看向柳渊:“此事内阁已议过,皇上也已下旨彻查。柳兄爱女下落不明,忧心如焚,老夫理解。只是……”
“若只是如此,下官何须深夜叨扰。”柳渊打断他的话,又从怀中取出另一张叠得方正的纸,指尖微微颤抖着推了过去,“周大人再看看这个。”
那是一份更为简短的密报,字迹潦草,显然是在仓促间写就。周延儒展开,只看了几行,脸色骤变。他猛地站起身,将纸张凑到烛光下,一字一句反复读了两遍,手指不由自主地收紧,纸边被捏得起了褶皱。
“此信从何而来?可信否?”周延儒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锐利的锋芒,“柳兄可知,这上面所言——蒙古‘苍狼卫’参与袭击,所用通关文牒竟盖着大同府真印——若是诬陷,便是构陷边将、动摇军心的死罪!”
柳渊迎着他审视的目光,缓缓道:“若无七八分把握,下官岂敢将此物呈于周大人面前。”他又从袖中取出第三份文书,是一封更详尽的密信副本,“此为我柳家在秦州的商号管事,冒险记录下的当日所见。详述了黑衣人的身手、兵器形制,与传闻中蒙古‘苍狼卫’的特征颇有吻合之处。更有当地眼线回报,事发前三日,曾有数名口音奇特、装束异于常人的彪悍男子,在秦州城西的‘福瑞祥’绸缎庄出现,与掌柜密会良久。而那绸缎庄的东家……姓严。”
“福瑞祥……严家……”周延儒喃喃重复,眼中闪过凌厉的光。他接过密信,就着跳动的烛火,逐字逐句仔细阅读。信中所记颇为详实,包括黑衣人的行动规律、彼此间用某种奇异哨音联络的细节,甚至有人隐约听见他们用蒙语低声交谈。而关于“福瑞祥”绸缎庄,更点明其常年经营与口外的皮货、药材生意,与大同、宣府等地往来密切。
书房内陷入长久的寂静,只听得见烛芯偶尔爆开的噼啪声,以及窗外遥远传来的、若有似无的打更梆响。周延儒缓缓闭上眼,手中仍捏着那几份纸张,指节微微发白。
良久,他睁开眼,目光如古井深潭,看向柳渊:“柳兄将如此机密之事告之于我,意欲何为?”
柳渊站起身,对着周延儒深深一揖,声音低沉而坚定:“下官恳请周大人,联络朝中正直同僚,于明日廷议之时,就秦州所谓‘匪患’一案,提出质询——为何我大明腹地,会出现疑似蒙古精锐的杀手?大同关防重地的印信,何以会流落于匪徒之手?此案牵涉边防、疑点重重,当由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三司,与锦衣卫共同督办,深入彻查,而非仅由地方官府与三司例行会审,轻描淡写,掩盖真相!”
周延儒没有立刻回答,他重新坐下,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紫檀木的桌面,发出沉闷的笃笃声。烛光在他脸上投下深刻的阴影。
“柳兄此举,”他缓缓开口,目光如炬,“仅仅是为了营救爱女?”
柳渊直起身,眼中先是闪过一抹深切的痛楚——那是为人父者对下落不明爱女的揪心之痛。但这痛楚很快被一种更为沉重的东西覆盖,那是一种混合着愤慨、决绝与孤注一掷的光芒。
“为女,亦为国。”柳渊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砸在寂静的书房里,“周大人,若边镇守将果真与权臣勾结,私通外虏,那我大明北疆门户,与洞开何异?二十九年(庚戌之变)的旧事,莫非真要重演?下官人微言轻,但既窥见此等动摇国本之危局,又岂能因畏惧权奸而缄口不言?更何况……”他顿了顿,向前微倾身体,声音压得更低,几不可闻,“宫中……似乎也希望此事,能够真正查个水落石出。”
最后一句,意味深长。周延儒瞳孔微缩,深深看了柳渊一眼。这句话里透露的信息,远比那些密报本身更值得玩味。皇帝的态度,始终是这场博弈中最关键、也最难以捉摸的变数。
沉默再次降临。窗外,隐约传来鸡鸣声,东方天际已透出极淡的青色。
终于,周延儒缓缓点了点头:“明日廷议,老夫会联络几位信得过的御史,联名上奏,就秦州案提出质疑,要求三司与锦衣卫会同彻查,并责成兵部自查大同关防。”他话锋一转,语气严肃,“不过,柳兄,眼下这些终究只是旁证与疑点,缺乏一击致命的铁证。奏疏之中,只能以‘事有蹊跷,需深入详查’为由,切不可直接坐实通敌之罪,以免打草惊蛇,反被对方以‘诬陷边将、动摇军心’的罪名反噬。你……还需更多实证。”
柳渊再次躬身,语气诚恳:“下官明白。周大人能仗义执言,下官已是感激不尽。实证之事,下官自当竭尽全力。”
离开周府时,天色已蒙蒙亮。柳渊坐回轿中,疲惫地靠在轿壁上,抬手揉了揉刺痛的太阳穴。一夜未眠,加上心弦紧绷,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倦怠。他掀开轿帘一角,望向东方那片渐渐明亮的鱼肚白,晨曦微光中,京城的轮廓渐渐清晰。
他知道,自己今夜这一步,已然将整个柳家推到了严党的对立面,推到了风口浪尖之上。但若不如此,女儿可能永远寻不回来,而那隐藏在朝廷肌体深处的毒瘤,也将继续悄无声息地蔓延,直至无可救药。
陈兄,你的冤屈,或许……平反的时机真的到了。柳渊在心中默念,眼神逐渐变得坚毅。
几乎在同一时刻,严府书房内的烛火,也燃了一夜。
严世蕃烦躁地在屋内踱步,肥胖的身躯使得脚下的金砖地面发出沉闷的响声。他将一份刚收到的密报重重拍在黄花梨木的书案上,脸色铁青:“父亲!周延儒那老匹夫,昨夜丑时,秘密会见了柳渊!两人在书房闭门谈了将近一个时辰!”
严嵩靠坐在宽大的紫檀木太师椅上,手中那串油光水亮的沉香木念珠,捻动的速度依旧平稳,只是眼皮微微掀开一道缝隙,浑浊的眼珠转向儿子:“可探听到说了什么?”
“咱们的人不敢靠得太近,只远远看见柳渊离去时神色异常凝重,而周延儒……竟然亲自将他送到了二门!”严世蕃语气焦灼,“这绝非寻常礼节!定是柳渊那老狐狸在秦州之事上抓住了什么把柄,跑去勾结清流,欲图对父亲不利!”
“慌什么。”严嵩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久居上位者特有的沉稳,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柳渊爱女心切,犹如困兽,有所动作实属正常。周延儒等人,本就与老夫政见不合,借此机会发难,也在意料之中。”他缓缓拨动一颗念珠,“他们手中,无非是些捕风捉影的疑点。秦州那边,处理干净了么?”
“黑鹰卫失手后,留下的线索已经全力抹除。那两名失踪的死士……仍在搜寻,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严世蕃提到此事,脸色更加难看,“至于大同那边,王崇明昨夜已回信,信誓旦旦保证边关一切如常,所有印信文书皆有严格存档,绝无可能外流。他还说,‘苍狼卫’之说纯属无稽之谈,定是有人故意散布谣言,混淆视听,扰乱边疆。”
严嵩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他自然要如此说。此事若真被坐实,第一个掉脑袋的就是他王崇明。如今,我们与他已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略作停顿,吩咐道,“让我们在都察院的人准备着,明日若周延儒等人果真发难,便以‘妄议边事、捕风捉影、危言耸听、动摇军心’为由,反参他们一本。言辞不妨激烈些,务必要将水搅浑。另外,弹劾靖北侯赵擎苍‘纵子擅离防区、干预地方政务’的奏本,今日便可递上去了——赵珩私自离京前往秦州,总是事实,抓住这点,至少能让他们有所顾忌。”
“是!儿子这就去办!”严世蕃精神一振,连忙应下。
严嵩挥了挥手,示意他下去。书房内重归寂静,只余老人独自坐在椅上。他望向窗外,夜色正浓,但他的目光仿佛已穿透重重屋宇,看到了金銮殿上即将到来的激烈交锋,看到了皇帝那高深莫测的神情,也看到了东宫那位年轻太子静观其变的身影。
这场博弈,已然到了最关键的时刻。皇帝在幕后推波助澜,清流欲借此良机攻讦,太子一派冷眼旁观……各方势力错综复杂。但越是如此,越不能自乱阵脚。只要大同那边不出致命纰漏,秦州的案子,总能想办法压下去,或引向别处。
只是……那两名如同人间蒸发般的死士,还有被赵珩救走的公主与陈英……终究是心头两根尖锐的刺,让他寝食难安。
东宫侧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