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题
当沉默与荒诞都被记录为“异常”,有人选择把被捕本身变成一场播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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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五点半,公告栏的玻璃像一面擦得过分用力的镜子,把天色映成两半。左边是未亮的街灯,右边是比清晨更早的蓝。新贴的红头文件在玻璃下微微起泡,题头是那行熟悉的蓝字:《非理性干预事件备案法案》正式版。
他站在公告栏前,没有戴帽子,也没有遮脸,只从口袋里抽出一张纸条,写著一句很小的话:空白是回答。他把纸条贴在红头文件的右下角,用指腹在摺痕处抹了一下,让它贴得更服帖。然后他转身,看向街口那只总是迟疑半秒的摄像头,微微点头。
两分钟后,巡逻车在街口放慢,又放慢。车窗滑下去,一只手朝他比了个“请”。他没有辩解,也没有问为什么,只是把双手从大衣口袋里拿出来,掌心乾净,指节上有一条淡淡的旧伤。
他经过自助贩卖机时停了半步,屏幕闪出“今日优惠”,一个绿色的“立刻购买”在正中央。他抬起手,按下右下角很小的“取消”。动作轻得像把空气按回原位。
到地铁闸机前,他按例刷卡,却在闸机开启的最后一秒把手收了回来。闸门合上,再刷,打开。他穿过。这个多出来的停顿像在风里插了一根木桩,风绕过去,然后什么也没发生。
路人注意到他。不是因为警报,而是因为这些动作奇怪地好学:按一次“取消”,停一秒,收回手,点头,转身。一个小孩模仿了他,笑著对母亲说:“我也像他那样。”母亲拍了拍孩子的背,没有责备,只是让他走路看路。
城市的感官在这个早晨过于敏感。每一台摄像头都在计算角度,每一块传感器都在计算压力,每一段路径都在计算流量。他的这些动作落入系统像落入一张表格,而表格短暂地无法为它们命名。第一条判定是“身体不適”,第二条是“低级模仿行为”,第三条是“异常动作链”。
队伍在人行道上拉长。带他的两个人都穿便服,其中一个年轻些,手指在衣缝里滑了一下,像是没找到口袋。他们不谈话。他也不谈话。只有鞋底摩擦路面的声音,像一把弦被拉长,音在空气里颤一下又断掉。
在政务中心门口,他停下来,对著镜头再一次点头。门內的保安把帽檐压低了一点,像是在遮挡什么看不见的光。
大厅的灯一直很亮。亮得像把阴影扫除了又立刻招回——没有哪个地方真正空。玻璃墙后,復盘室里的人影坐成一排,像一条横在水面下的鱼骨。有人推开门,递给他一张空白的陈述表:“写下你当时的想法。”
他握笔,笔尖在纸上没落下。纸的纤维在灯光下起微小的毛,他看著那一层毛,像看见一片白色的草地。过了很久,他把笔放回桌上,说:“我没有想法。我有姿势。”
“请按格式。”
他点头,拿起笔,在陈述栏写了一行字:如果空白是噪声,那就让噪声长满世界。
执法官低头去看那行字,眉头轻轻地皱了一下,像一片被风吹皱的水。隨后他说:“签名。”
他没有签。他把那张陈述表沿著摺痕对摺,再对摺,像折一只没有翅膀的鸟。安检员伸手要拿,那张纸在两个指尖之间裂开,裂口既不整齐也不凌乱,像某种隨意而坚决的地理。纸片从指缝里滑出去,被空调风抬起,在大厅里漂了一次,再一次,最后从半掩著的门缝里出去了。
门外的人捡起碎片。他们不认识他,也不认识彼此,只认识纸。有人把“噪声”那两个字念出来,有人把“空白”那两个字念出来,有人把“世界”那两个字念出来。碎片在手掌之间传递,每个人把各自的词安放在自己的句子里。到傍晚,城市里出现了许多个版本:
“如果空白是世界,就让世界长满噪声。”
“如果噪声是空白,就让我在世界里写字。”
“让噪声长成空白,让世界留一点空。”
没有哪个版本是原句,都像是某种自发的偏差。但偏差比原句活得久。
他被带向楼里的更深处。路过楼梯口时,他忽然站住,背过身去看了一眼转角处那台老旧的监控。镜头里应该只有一块背影,背影在光里亮了一下,又熄灭。带他的年轻人说:“请。”他说:“我在。”
“在什么?”
“在这个动作里。”他把手摊开,掌心向上,像是托著一个看不见的球。
他们把他安置在一张长桌的末端。桌子很长,像一条被拉直的路。桌面的木纹往远处跑,一条又一条。对面坐著几张面孔,脸上的表情像把某个固定的结果缓慢端到桌面上。
“你组织了那些无意义动作?”
“我没有组织。我只是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