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日子,一种无形的压力开始悄然渗透这个刚刚恢复些许生机的偏远村落。
起初是往返于玄戈城与白石坳之间、负责售卖坳子布和山货的村民归来后,脸上总带着几分困惑与不安。他们向云实和纸鸢描述集市上的异样:往常只关心价格与斤两的顾客里,混进了许多生面孔。这些人对布料的兴趣异乎寻常,不仅反复摩挲布匹的质地,还将布料对着日光仔细查看经纬线的织法,甚至掏出小剪子,偷偷铰下布边一角收起来。他们问的问题也刁钻:“这布产自何处?织工是本地人吗?用的是何处的麻?染料配方可有特别?”言语间透着一种审视与探究,绝不像寻常买主。
村里的后生在玄戈城码头扛活,某日傍晚气喘吁吁地跑回来,脸上带着紧张,压低声音告诉云实和纸鸢:“不好了,云实哥,纸鸢姐!我在码头听‘锦云轩’的伙计跟人唠嗑,说近来市面上出了种叫‘坳子布’的便宜货,结实得邪乎,抢了他们不少低档粗布的生意。‘万货行’的管事也在抱怨,说这布来路不明,价钱压得太低,坏了行市规矩。他们东家好像已经派人去‘市易司’递话了!”
“市易司”是镇北侯府下辖管理市场交易、征收商税的机构,虽是小衙门,却代表着官方的触角。
风声一日紧过一日。终于,在云实成功渡劫后的第五天清晨,两个身腰间佩着制式短刀、骑乘着明显优于普通驿马的健硕青骢的人,出现在了白石坳唯一那条崎岖土路的尽头。
他们的目光在那间纺织作坊处停留了格外长的时间,又掠过村中几处新修缮的屋顶和明显扩大了规模的菜畦麻田。一个人甚至扬了扬下巴,向正在村口老槐树下玩耍的几个孩童问了句什么,孩童们怯生生地摇头,一溜烟跑回了家。两人对视一眼,并未多留,调转马头,马蹄声嘚嘚,溅起尘土,很快消失在山路拐角。
那靛蓝色服饰,是镇北侯府最低级属员的标配。他们的出现,如同冰冷的铁锥,彻底凿穿了那层自欺欺人的侥幸。
土屋内,气氛凝重得几乎能滴出水来。粗陶碗里粟米粥的热气早已散尽,凝出一层薄薄的膜。云实坐在床沿,眉心拧成了一个疙瘩。窗外,隐约传来村民刻意压低的交谈声,带着忧虑和惶惑。他知道,自己不能再像鸵鸟一样把头埋进沙子里了。白石坳的变化,明显冲击了原有低端布料市场格局。继续躲在幕后,享受村民们用汗水换来的安宁与资源,无异于将所有人架在火上烤。一旦追查深入,他随时可能暴露。届时,降临在这个平静村落的,将不再是属员探查的目光,而是修士的灵光与兵丁的刀锋。
“必须……做点什么。”云实的声音干涩,“要么彻底斩断联系,我带着东西走;要么……想办法转移视线,把村里的干系撇清。”
“其实,”一直安静站在窗边的纸鸢忽然转过身,她的声音没有往日的轻快,却透着一种异样的冷静,像是淬过火的细刃,“还有第三条路。”
云实抬头看向她。晨光从她身后透入,勾勒出少女纤细却挺直的轮廓,脸上没有慌乱,只有沉静的思索。
“我们可以把坳子布还有麻袋的生意,”纸鸢走近几步,目光清澈地直视云实,“跟我家的‘纸云坊’牵上线。”
“纸云坊?”云实一怔,下意识摇头,“不行!纸鸢,我知道你是为我好,想帮我分担。但你家突然特殊物件,太惹眼了。而且这水太浑,万一引火烧身,连累了你家业,我……”
“云实,”纸鸢打断他,语气里带着一种云实从未听过的、近乎锋利的笃定,“你是不是觉得,‘纸云坊’就是我爹娘守着几口酒缸、酿些土酒、我偶尔回去帮衬一下的小作坊?而我,就是个有点厨艺天赋、想学点仙家本事回去给家里添道菜的小姑娘?”
云实被问得哑口无言。在他的认知里,青石镇乃至他所知的世俗常情便是如此。像他家的“云锦记”,父母苦心经营,最终也是盼着弟弟云岭读书出头或接手,妹妹云舒再能干,谈及未来,父母私下里念叨的也是寻个可靠人家,从未想过女子能真正执掌门户,在外抛头露面、决策营商。纸鸢离家入天衡宗,在他想来,也不过是寻常人家女儿想学点非凡技艺,为将来婚事添些筹码,或者帮衬娘家一二。
纸鸢看着他脸上的神色,轻轻扯了扯嘴角,那笑容里没有责怪,却有种深切的、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很多人都是这么想的,云实哥。包括我以前家里那些叔伯、堂兄,甚至……我娘一开始也这么觉得。女人嘛,识几个字、会算点账、管好内宅、相夫教子就是本分。想要染指外务、执掌家业?那是牝鸡司晨,是祸家的开端,是……累赘。”
她顿了顿,眼神投向虚空某处,仿佛穿透土屋的墙壁,看到了遥远的、充满压抑的过往。“你知道,当初我家酒坊出事,差点吃出人命、招牌砸得粉碎,天蕴姐路过,看在我的面子上出手帮忙查案,最后揪出来的幕后黑手是谁吗?”
云实心中隐隐有了不祥的预感。
纸鸢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近乎冷酷:“是我爹。”
“为了吞掉另一家竞争酒坊许诺的一点干股和所谓‘秘方’,听信外人的挑唆,在自己家祖传的酒里动手脚,想制造意外压垮对手,结果玩脱了手,差点把自家百年招牌和全家老小都送进大牢。”纸鸢的叙述没有太多情绪起伏,像是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旧闻,“我要报官,清理门户。家里炸了锅。我娘哭着说家丑不可外扬,女人不能状告亲父;几个叔伯拍着桌子骂我忤逆不孝,妄想侵夺家产;堂兄弟们更是阴阳怪气,说女子就该安分守己,少掺和外面的事。他们堵着祠堂的门,吵吵嚷嚷,唾沫星子几乎要溅到我脸上。”
云实能想象那画面,一个势单力孤的少女,面对一群被所谓“纲常伦理”和自身利益武装起来的男性亲族的围攻,是何等绝望与窒息。
“然后呢?”他忍不住问,声音有些发紧。
“然后?”纸鸢眼中闪过一丝极冷的光,那光芒云实有些熟悉——像极了天蕴偶尔被触及底线时的眼神,“然后天蕴姐就进来了。她没说话,只是看了我一眼,然后……”
纸鸢停顿了一下,似乎是在回忆,又像是在让云实消化这个信息:“她就把堵在门口、叫嚷得最凶的那几个人,包括我那两个平日里跋扈惯了的堂兄,全放倒了。没用仙法,就是最简单的拳脚。动作快得我看不清,只听得到拳头砸在肉上的闷响,和骨头错位的咔嚓声。没要命,但足够疼,足够他们躺在那里半天爬不起来,也足够……丢尽他们自诩为一家之主、顶梁柱的脸面。”
云实脑海中浮现出那颠覆性的场景:看似不染凡尘的天蕴师姐,在凡俗家族充满烟火气和陈腐气的祠堂里,用最直接粗暴的方式,为纸鸢劈开了一条血路。这画面冲击力太强,让他一时失语。
“他们觉得被女人打了,哪怕打人的是仙师,也是奇耻大辱,憋得脸红脖子粗,又没胆子真去衙门告一位有道真修的状。”纸鸢的嘴角勾起一抹微带寒意的弧度,“天蕴姐事后没多留,只教了我几手实用的调息法门和防身技巧,让我自己看着办。等我勉强能引气入体,身上有了点力气和底气,再回去时……很多事情就好办多了。道理讲一遍不听,就讲两遍;两遍不听,就用他们能听懂的方式‘讲’。几次三番之后,家里就‘清净’了,也‘讲道理’多了。”
“后来,是我力排众议,决定缩减本就因父亲作孽而摇摇欲坠的酿酒规模。用家里所剩不多的积蓄,加上天蕴姐姐借我的一笔本钱,开始尝试着做南北杂货的转运,利用以前酒坊积累的一点人脉,倒腾些地方特产。”纸鸢的语气重新变得平稳务实,“一点一点,把差点彻底垮掉的家业重新撑起来,并且路子越走越宽,做得比以前单纯酿酒时更好。现在我爹娘?他们主要负责按照我定下的章程,管好剩下的那几个老师傅和镇上的两间铺面。家里大小事务,进货出货的渠道,银钱往来的账目,真正拿主意、定方向的,是我。”
她看着云实,目光坦然,仿佛在陈述一个再自然不过的事实。
“所以,云实,把我家的商路和门面借来运作坳子布和麻袋,并非一时冲动。我有经验,有渠道,也有应对市面上各种盘查和刁难的办法。如果……如果有人非要深究这布匹和袋子的特殊之处,技术来源,我可以出面顶下来。就说是我在外行走时,偶得残卷,自己瞎琢磨出来的。我跟在你旁边看了这么久,关键的几个步骤和原理都清楚,做出些形似的东西不难,不算完全说谎。你现在被通缉,最需要的是时间和一个不引人注目的藏身之所。你先从这里脱身,找个更稳妥的地方避过这阵风头。等我把这边的生意局面稳住,把可能的关注引开,或者你有了新的打算,我们再联系。”
她的计划条理清晰,甚至考虑到了顶罪的风险和后续的衔接。
云实心中翻腾着惊涛骇浪。他从未想过,纸鸢早已在另一条布满荆棘的路上,独自劈砍出了属于自己的天地,磨砺出了足以掌控一方家业、周旋于市井乃至官面的手腕与心志。她不再是他潜意识里需要去回护、去担忧的弱质少女,而是一个能够与他并肩、甚至在某些方面走在他前面的、真正有力的同盟者。
震惊过后,是更深沉的动容与迟疑。
“纸鸢……我……”他喉咙发紧,“这份情太重了。你把自家基业推到前面挡风险,万一,万一这背后牵扯的东西,不止是布料生意,不止是镇北侯府的关注,而是……更上面,或者修行界的……”
“那就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纸鸢的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股豁出去的狠劲,“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刚在这里找到点踏实感,有点起色,就又被逼得亡命天涯,甚至可能连累这个好不容易有点盼头的村子。云实,我们认识的时间不算长,但一起吃过苦,受过排挤,也算是共过患难。朋友是做什么的?不就是在对方掉进坑里、爬不上来的时候,伸手拉一把吗?”
她深吸一口气,缓和了语气,眼神变得更加坚定而务实:“况且,这未必全是风险。坳子布质量上乘,价格却有优势,如果运作得当,对我家拓宽货品行当、站稳脚跟,也是一个新的机会和财路。我会小心把控分寸,尽量低调处理,不引起过大波澜。就算真有不开眼的找上门来,只要不直接和你、和天衡宗的缉令挂钩,我自有办法和他们周旋。我家现在做的南北货生意,三教九流打交道多了,没那么脆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