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8月下旬,“文学与文学研究的公共性”学术研讨会在新疆师范大学举行,我应邀参加。报到的时候发现王老师也来了,真是有点儿喜出望外。因在不同的专业,此前开会从来也没遇到过王老师。他能来,该是像我一样,也是冲着“我们新疆好地方”的吧。
第一天开会,王老师的发言正好安排在我前面。别人发言,时间基本都在规定的15分钟之内,王老师讲了半小时还意犹未尽。但他都讲了些什么,内容早已忘却了,我只是记住了一点儿感受。于是上网查,发现那次会议有三篇综述,只有一篇提到了王老师的发言题目《文学与中国现代社会》。而三位作者也仿佛约好了似的,概括其他人观点时浓墨重彩,却唯独对王老师的发言或一笔带过,或只字不提。[5]这也怨不得他们,说实在话,王老师的那次演讲并不是十分理想。他是宏大叙事,但观点似乎又有些落套。至少对于我来说,它的冲击力与七年前的那次讲演相比,已大为减弱。或许是大家都有同感,那天晚上我们几个人跑到外面马路牙子上就着羊肉串喝啤酒的时候,王老师的发言就成了议论的话题之一。
但他与我聊天的内容却记忆犹新。第二天继续开会,上午茶歇时我坐到了王老师对面。几句话之后,他就转到了当下的问题上,说:“一个正常的时代往往是文学界充满了激烈的冲突,但你看看现在,正好反了个:社会冲突不断,文学界却一派祥和,这种情况很不正常。这哪里还称得上和谐,明明是伪和谐嘛。”说到这些时,王老师就有了一些不平之气。我则想起刚刚读过的一本书,就问王老师:“钱理群先生出了本《我的精神自传》[6],您读过吗?印象怎样?他写的可是你们这一代知识分子的精神困顿史啊。”王老师说:“我没读。我们这代人经历相似,都是通过自己的感受说话的。用不着读他的书我就知道他在说什么。”
考察开始了。达坂城—吐鲁番—葡萄沟。葡萄沟一家民居的葡萄干货真价实,稍一砍价,便成了100元3千克。库尔勒—千佛洞—库车老城。但我们与塔里木河和胡杨林却失之交臂。阳霞镇—孔雀河—托克逊。托克逊的拉条子可真好吃啊,面筋道,肉瓷实,密密麻麻的大肉块,状如核桃,不膻不腻。那一顿之后,所有的羊肉都黯然失色。
就是在那几天里,王老师成了我近距离观察的对象。他饭量可真大。早餐有包子,我们吃两三个已志得意满,他能一口气吃六个。托克逊那顿拉条子,一大碗已把我打发得沟满壕平,他居然干掉两碗。我还注意到,他吃馒头时不用筷子夹,而是一手拿着一手掰,一块一块往嘴里送。见他吃相如此“斯文”,我就觉得我那种筷子串馒头又咬又啃的“山药蛋派”吃法太老土了。
还有抽烟。我们都知道王老师烟瘾大,往往是车行一小时左右就有人嚷嚷:该停车了,让王老师下去过把瘾。于是我们集体下车,跟着王老师沾个光。在十来分钟的时间里,王老师通常要连抽两三支。香烟点燃时,他第一口往往吸得很深,仿佛要吸到骨头缝里。烟雾被他吐得断断续续的,似乎他在肺里、呼吸道里、嗓子眼里、鼻腔里已层层设卡,要雁过拔毛。有一次,看着王老师快活的样子,我忍不住问道:“您就没打算控制一下?”他嘿嘿一笑,说:“我现在是保烟限酒。酒可以控制,烟不能动。”
我想起了萨特。萨特也是瘾君子,他甚至把抽烟这种行为融入他的哲学之中了。在他那里,香烟是“虚无”,烟斗是“存在”。当我们点燃一支香烟,大口吸入,再缓缓地把烟雾吐出来的时候,他觉得这是“为了拥有世界而做出的‘破坏性的占有行为’。为了能够占有整个世界,我们将世界‘简化’为单纯的火+烟+灰烬,甚至简化为可以吸入到我们的肺中的一团空气”。[7]王老师同意这种论断吗?当然,王老师不抽烟斗。抽烟斗太绅士气了,估计王老师不喜欢。他应该像鲁迅先生那样,也是常年吸食纸烟的。但如果失去了烟斗这个“存在”,“虚无”又如何附丽?或者,是不是鲁迅式的“虚妄”无须“存在”出面?是不是王老师也信奉着“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8]这句名言,而那里早已隐藏着烟熏火燎的高级机密?
也许,王老师确实因为抽烟去世。但在我看来,当王老师如此执着地、大剂量地、百折不挠地迷恋着烟草时,抽烟之于他已非一般的俗见所能解释。那是他的生命美学,是他在虚妄中书写出来的另一种存在哲学。
当最后一站参观完天山牧场之后,我们坐上了回程的大巴。一上车大家就热闹起来了,“三老委员会”决定趁热打铁,给这次表现好的同志评奖。奖品嘛,一瓶矿泉水,表现好的一整瓶,表现差的给空瓶。主持人开始发话了:“朱大可拍了2500张照片,摄影最多奖给他,大家同意不同意?”大家齐声吆喝:“同——意。”主持人又说:“朱竞被照得最多,购物最多,给她两瓶水怎样?”“亚——克——西。”“最佳唱歌奖给谁呢?”大家嚷嚷:“《我的太阳》——杨小滨。”“那赵宪章老师呢?他一路上指点江山,叽叽喳喳没闲着,应该给他评个奖。”有人开始控诉:“在葡萄沟,他起劲儿煽动大家买葡萄干,结果他一粒没买。赵老师应得最佳忽悠奖!大家觉得……”还没说完,大家就笑作一团,鼓掌通过。
主持人忽然严肃起来,说:“下面我们要揭晓本次考察的最后一个大奖:最佳饭桶奖——王富仁老师。获奖理由:吃早餐,六个大肉包子,粥一碗,奶一杯;吃拉条子,两大海碗不尽兴,又加了两个羊肉串。王老师是典型的大肚能容,容天下难容之事。请王老师接受奖品并发表获奖感言。”
在爆笑中,好几瓶矿泉水举起来了。王老师起身,嘿嘿乐得合不拢嘴,他接过一瓶水,清清嗓子准备说什么。我急忙举起相机,按下了快门。
因为王老师,那一次的欢乐之旅完美落幕。
第二天就要各奔东西了,回到房间之后,王老师忽然拎着一兜东西找过来了:“小赵,你看童老师生病了,我暂时也没时间去看他。这是我在葡萄沟买的葡萄干,我尝着还不错,麻烦你帮我带给童老师,表达我的一点儿意思。”
我心里热了一下。接过葡萄干的那一瞬间,他们这对老朋友的情谊一下子“实焦”了。
四
2010年2月底,我儿子从学校回来后与我正儿八经地商量起一件事情:“你能不能找个名人,给我们的书作个序?像这本书一样。”
他们忙活的那本书我早有耳闻。那时候,我儿子正在北京师范大学第二附属中学文科实验班念高中。每到高二,他们都要把自己的作品汇集成书,找地方出版,这已成为一个传统。只是我没想到还有作序一事。
他塞过来的书是上一届的作品集。封面的书名题字“沧浪”出自舒乙之手,打开瞧,序是于丹写的,名为《青春是一种传奇》,我就乐了。我说:“儿呀,你们想找怎样的名人作序,作家还是学者?作家的话,莫言、铁凝、阎连科都是名人,但这些我一个也不认识。学者嘛,我觉得要找关心中学语文教育的资深教授,这样才压得住阵。比如,我身边的童老师就很现成。王富仁老师我还算有点儿小交情,也可以找。北京大学的钱理群老师更合适,但我跟他没交道。你们要是非找他不可,我得拐个弯,抹个角。这样吧,你和你的同学商量下,给我个目标,我再想办法。”说这些时,我想起了童老师带着我们编写高中语文教材的日子,也想起1999年就买过并读过的一本书——《中国语文教育忧思录》。编者王丽后来成了我们这个编写组的一员,但此前她就很有能耐。为编这本书,她挨个采访童庆炳、钱理群、王富仁等诸多名家,一并把他们“捉拿归案”了。[9]
儿子很快给了我答复,就王富仁老师。
接受下任务后我才觉得头皮有点儿发麻。我与王老师也就是新疆之行才稍稍熟悉起来,仅凭这么点儿交情,我能求来王老师的这篇序吗?更麻烦的是,我听说王老师作序非常认真,常常会写成长篇论文。他的弟子梁鸿曾赠我他的大作——《外省笔记:20世纪河南文学》,开篇就是王老师的五万言长序。[10]据她言,让王老师作序不能着急,通常得等个一年半载。而我这倒霉儿子给我的期限还不到一个月,这么短的时间如何让他老人家闪展腾挪?还有,据说请王老师作序的人排着长队,即便他能应承下来,我这么加塞儿合适吗?
忐忑之中,我还是鼓起勇气,给王老师打了个电话。没想到他明白我的意思后,很痛快就答应了。儿子回来后听到喜讯,立刻嬉皮笑脸道:“唉吆喂,没看出你还这么有面子。”我正色道:“是我有面子吗?是你们这帮小兔崽子有面子。你们要不是花骨朵,别想让我求到王老师的序。别废话了,明天赶快把书稿打印一份,我给他寄过去。”
过了些日子,我给王老师打电话。他说书稿的材料收到了,也正琢磨着写,只是怕写不好,写好后是不是寄到文学院?我说:“王老师是手写还是用电脑写?您不用电子邮件吗?通过电邮发过来,岂不省事?”王老师答复我:“用电脑,但不用邮件。这样吧,到时候我让学生帮着发送过去。”我说:“这样好。寄材料时给您写了封信,那上面已留有邮箱地址。”
但几天之后,我又接到出版社史编辑电话。她问我序言进展一事,说何杰老师在催她,希望这本书在招生时能派上用场,所以4月必须见书。她问能不能让王老师加快进度?我说:“求王老师这篇序本来就不容易,这么催他恐怕不大合适吧。”她说:“王老师给我们上过课,人很好,你不妨试试。”我无奈,只好打电话向他说明实情,意思是还得往前赶。王老师说:“这几天因为接待伯克利来的一个学术访问团,还没顾上写。本来我想多写几句,谈谈我对中学语文教育的看法,看来只能长话短说了。这样吧,我明天上午就写,不出意外的话,晚上就能发给你。”
3月26日晚10时许,我等到了王老师写来的序言:《生命活水汩汩来——北京师范大学第二附属中学2011届文科实验班〈文心·问心〉序》,打开读了两遍,不由得击节叹赏:王老师真不愧是对中学语文教育素有思考的“老革命”,在1300字的篇幅里,他把生活、阅读和写作的关系拎起来,举重若轻,既深入浅出,又句句在理。如今,当我重新面对这篇文字时,依然忍不住要从中拿出一段:
为什么生活本身不能构成一个人乃至整个人类的成长形式呢?因为人在生活中总是被动的,形成的只是一个个模糊的印象,并且像黑瞎子掰棒子一样,捡起一个便必须扔掉另外一个,到头来剩下的仍然只是最后的那点朦胧的感觉,成不了思想的形式。显而易见,这就是阿Q到死也没有自己的思想的原因。一个人要想有思想,至少要对自己生活中的一些模糊的心灵感受和生活印象想一想。这一想,我们的心灵就展开来了,像孔雀展屏一样,原来我们生活中的任何一个刹那,都是包含着丰富的内容的,都不是空洞无物的。但是,想,往往想不多深,想不多广,并且常常想得很乱,没有头绪,特别是在童年、少年时期,不知应当想什么、怎样想。要想形成“想”的习惯,想得越来越深,越来越广,越来越有意义,有价值,就得写。列夫·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不是想出来的,而是写出来的;马克思的《资本论》也是写出来的,只想,是想不出这么深、这么广的。[11]
这是王老师在“只读不写容易成书呆子”这一观点之下形成的妙论。童老师晚年就经常给我们念叨“想与写”的关系,我对这一话题也兴趣颇浓,甚至后来读叶兆言的小说时还抄录了其中的一段文字:“很多年前,刚开始写作的时候,有着多年写作经验的父亲告诉我,写作就一个字,就是……‘写’……文章就是用文字将思想的火花固定下来,想得再好,不写出来都白搭。”[12]平心而论,这番思考也颇为出彩。但同样的道理,王老师谈得朴素自然,发乎情止乎礼,为什么作家一写就直逼下三路呢?于是我就有些后怕:幸亏当年作序找到的是王老师,如果找的是某位作家,他一“性”趣盎然,我这里可如何收场?
但是,我像黄世仁一样逼着王老师在20天左右的时间里交出了一篇好序文,这件事情却一直让我心生歉意。如果从容一些,王老师是不是会写出万字美文?当然,那样一来,我除了更加感谢,或许就歉意更浓了。
我无以为报,只能向王老师学习了。去年9月,一位朋友要帮中国人民大学附属中学人文班的一位高才生出书,找我作序,急如星火。那一阵子我特别忙乱,拒之亦未尝不可。但想到当年求王老师作序的情景,还是应承下了。我把王老师的序文找出来欣赏一番,揣摩一番,然后提神运气,写了篇将近3000字的文章:《成长是一门终生的功课》。[13]现在想来,我当时敢大包大揽,除了抹不开面子外,很大程度上也是在向王老师致敬吧。
五
2015年6月中旬,童老师在攀登金山岭长城时,永远倒在了下山的途中。办完丧事开过追思会后,我们决定出版一本怀念童老师的纪念文集,并以“中心”的名义发出了《诚征有关童庆炳先生纪念文章》的邀请函:
学界诸君、文坛同人:
童庆炳先生于今年6月14日溘然长逝,学界叹惋,文坛同悲。为承继先生遗志,抒发缅怀之情,北师大文艺学研究中心拟于今年10月前后出版关于先生的纪念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