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李白《独坐敬亭山》解读
一、宣城敬亭山的一块碑文
一年春天我到皖南访问,四月四日清明节那天,来到了宣城。朋友们先带我去神往已久的敬亭山。敬亭山已被列为国家森林公园。
那天,宣城空气质量较差,灰蒙蒙的。当我们到达敬亭山脚下的时候,发现车来车往,人群拥挤,喧闹之极。这是一个假日,初春时节,大家都是来踏青的,车水马龙,高兴地大呼小叫,这也可以理解。可为什么会如此人头攒动,如此嘈杂喧嚣呢?在我心中,李白吟咏过的敬亭山,一定是一个风光秀丽而幽静之处。我不免有点失望,心想:这么一座“诗山”竟沦落到如此地步,岂不悲哀?
既然来了也只好跟随人流往山上爬。幸亏爬了不远,就有书法家书写的李白的《独坐敬亭山》诗碑。诗刻在一块大石头上:“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草体字,绿色的,弯弯扭扭,写得怎么样,我还不能判断,反正我的字还没有练到这幅字的水平。再往上走,终于见到远离路边的一个宁静的小亭,亭子边上有一湖,湖面不宽,水是浑浊的,可亭子旁边的树开花了,红的红,绿的绿,也可以算一景吧。再往上走,就是路边的茶园,一垄一垄,整整齐齐,茶树发了嫩芽,绿绿的,的确可以“养眼”。这可能是我在敬亭山看到的最美的景致了,因为一个从钢筋水泥的大城市走出来的人需要的正是这样的自然景色。我漫步茶园,欣赏着这些绿色,不由自主地露出了笑容。
我刚走过这座我喜欢的茶园,就遇到了一座看起来是新建立的白色塑像,一个古装女子的塑像。她是哪位?走前一看,底座上写着“玉真公主”四个字。玉真公主?我的记忆立刻被调动起来,我记得她似乎是不少诗人感兴趣的一个对象,这可拨动了我心中唐诗这根美好的琴弦了。在我的记忆中,玉真公主不就是唐玄宗的胞妹吗?她怎么会在这里?旁边有一个今人雕刻的碑文。碑文如下:
玉真公主(?—七六二)系唐朝睿宗皇帝李旦第十女,明皇李隆基胞妹。降世之初,母窦氏被执掌皇权的祖母武则天害死,自幼由姑母太平公主扶养。受父皇和姑母敬奉道教影响,豆蔻年华便入道为女冠,号持盈法师,进号上清玄都大洞三景师,封崇昌县主食租赋。入道后云游天下名山好结有识之士,尤垂青才华横溢的平民道友李白,力荐李白供奉翰林为圣上潜草诏诰。李白傲视权贵遭谗言而赐金还山,玉真公主郁郁寡欢,愤然上书去公主称号。据传安史之乱后,她追寻李白隐居敬亭山,直至香消玉殒魂寄斯山,百姓称其安息之地为皇姑坟世代祭拜。“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李白赞美敬亭山的这首诗蕴含着对玉真公主的深切怀念之情。公元二零零一年九月十日许锡照撰文。聂华军书。程家仁刻。安徽省宣城市敬亭山风景名胜区管理处立。安徽省宣城市敬亭山国家森林公园管理处”。(原文有点古典味儿。标点为引者所加)
意思是说,李白在长安时,玉真公主力荐李白,入朝供奉为翰林,曾为当时皇帝唐玄宗草拟过诏书。后李白在京城得罪权贵,被令赐金还山,玉真公主郁郁寡欢,为追寻李白,隐居敬亭山,玉真公主死在这里,留下了墓冢,李白多次来敬亭山并写下“独坐敬亭山”这首诗,认为这诗蕴含了对玉真公主深切的感情。她的雕像的周围都是茂密的高高的竹子,景色十分秀美。值得注意的是,她雕像的后面,有一个用石头圈起来的土堆,说那就是玉真公主的墓冢,可惜早就被人挖掘过,只是留下一个遗址而已。我听着竹林里的风声,似乎是在跟我耳语。当时我想到,假如这个碑文是真的,那么李白在长安时是玉真公主的朋友,是不是她后来流落到这里修道,李白知道了,感念旧情,就到这里来看望她?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李白的《独坐敬亭山》就需要重新解释了。
我们一行勉强爬到一个元代留下的匾额前面,匾额上写着“古昭亭”这几个字。据说敬亭山在东晋司马昭之时,为避讳,改名敬亭山为古昭亭山,后又改回为敬亭山。这些说法是否真实,也无意追问,就没再往上登山。实际上是把美丽的景点错过了。《江南通志》卷十六宁国府:“敬亭山在府城北十里,府志云,古名昭亭,东临城阎,烟市风帆,极目如画。”
我们乘坐的小车出了园门,朋友觉得我在敬亭山没有找到自己的欣赏点,觉得不好意思,就又领我在敬亭山脚下的右侧,过了一个宽阔的湖面,看了一座今人建筑的占地很宽的装饰得甚为华丽的“弘愿寺”,最后又参观了全国重点保护文物宋朝古迹“双塔”。“双塔”就在敬亭山脚不远处,也属于敬亭山景点内,这一景点古色古香,在春花的装扮下,显得生气勃勃,环境也保护得相当好,但这里的游人很少,也许是嫌这个“双塔”太孤独了。但我心里想的还是敬亭山、玉真公主和李白,特别是假如那碑文所写的是真或假的话,那么对李白《独坐敬亭山》的意味应作何种解读呢?
二、各家对《独坐敬亭山》的解读
回到北京不久,就急忙找书,看看前人是如何解读李白的《独坐敬亭山》的。其中富寿荪选注、刘拜山、富寿荪评的《千首唐人绝句》上下册,和詹锳主编的《李白全集校注汇释集评》,都设“集评”专栏,收集了历代文人对唐代这些诗歌的评论,另外还有几种李白诗选中的解释,都给研究者提供了极大的方便。
纵观前人对《独坐敬亭山》的解读与评论,大体可以分为以下三种。
第一种,从诗的文字的角度解读,着眼于“独坐”,认为所表达的是“遗世独立”的个性。
如沈德潜《唐诗别裁》:“传‘独坐’之神。”李锳《诗法易简录》:“前二句已绘出‘独坐’神韵,三四句偏不从独处写,偏曰‘相看两不厌’,从不独写出‘独’字,倍觉警妙异常。”又吴昌祺《删订唐诗解》:“鸟飞云去,正言‘独坐’也。”又,俞陛云《诗境浅说续编》:“后二句以山为喻,言世既与我相遗,惟敬亭山色,我看不厌,山亦爱我。夫青山漠漠无情,焉知憎爱,而言不厌我者,乃太白愤世之深,顾遗世独立,索知音于无情之物也。”[33]又当代著名学者刘永济的《唐人绝句精华》。作者解读《独坐》云:“首二句独坐所见,三四句独坐所感。曰:‘两不厌’,则有相看而厌者,曰‘只有’则有不如此山者。此二句既以见山之神秀,令人领略不尽,亦以见已之赏会,独坐此山。用一‘两’字,便觉山亦有情,而太白之风神,有非尘俗所得知者,知者其山灵乎!”[34]黄生《唐诗摘抄》:“贤者自表其节,不肯为世推移也。”[35]王尧衢《唐诗合解》卷四:首句“此为‘独’字写照,众鸟喻世间名利之辈,今皆得意而尽去。”次句“此‘独’字与上‘尽’字应,非题中‘独’字也。‘孤云’喻世间高隐一流,虽与世相忘,尚有去来之迹。”末二句“此二句才是‘独’字,鸟飞云去,眼前并无别物,惟看着敬亭山;而敬亭山亦似看着我,两相无厌,悠然清净,心目开朗,于敬亭山之外,尚有堪为晤对哉!深得‘独坐’之神。”[36]这些评论都强调“独坐”为本诗关键,但“独坐”又是什么意思呢?评论家从“独坐”想到李白的“遗世独立”的个性,认为李白通过写“独坐”远离尘世,愤世嫉俗,不与名利之辈合流,也不与一般高隐者那样与世相忘,而有“睥睨一世之概”[37]。
第二种,从诗的艺术症候去解读,着眼于“两不厌”,认为诗把人的情感灌注于山,山被人格化了。
严羽评本《李太白诗集》:“与寒山一片石语,惟山有耳;与敬亭山相看,惟山有目,不怕聋聩杀世上人。古人胸怀眼界,真如此孤旷。”[38]著名学者林庚说:“李白丰富天真的想象,好像把世界上一切事物都赋予了人的生命。他说:‘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历来都只是人在看山,而李白却想象山也在看着人。”[39]又,复旦大学古典文学教研组所编的《李白诗选》中对《独坐》这首诗只有一句解释:“‘相看句’指人和山彼此相看不厌,这里把山人格化了。”[40]这些解释抓住了此诗具有的症候性之点,体会出人与山相看而不厌,特别是山看人,把山注入了人的生命,人的情感移出于物,使诗意立刻浓郁起来,这都是不错的。
第三种,从绝句贵含蓄来说诗,争论诗的高下。
胡应麟《诗薮》内编卷六:“绝句最贵含蓄。青莲‘相看两不厌,惟有敬亭山’,亦太分晓。钱起‘始怜幽竹山窗下,不改青阴待我归’。面目犹觉可憎。宋人以为高作,何也?”[41]《唐宋诗醇》作者不同意胡应麟的看法,说:“宛然‘独坐’神理。胡应麟谓‘绝句贵含蓄,此诗太分晓’,非善说诗者。”[42]这种争论可能涉及对唐诗与宋诗的不同理解。实际上,唐诗佳品中,亦有“宋调”,宋诗佳品中也有“唐音”,这无涉于含蓄不含蓄的问题。
以上三种解读虽然不同,且都有一定的道理。但总的看,第一种看法,从李白遗世独立和傲岸不羁的个性出发来解读,似有点牵强附会。因为李白此诗,可能写于晚年(见后),李白的一生坎坷,遭遇不少打击,理想无法实现,晚年生活也窘迫,他有“我发已种种,所为竟无成”[43]的感叹,他的意气消失殆尽,再用他早年那种狂傲的飘然的个性来解释这首诗,似乎已经不宜了。第三种解读指出了此诗的艺术症候,无疑是对的。但却无法说明李白此时为什么要和敬亭山“相看两不厌”。总的说,上述几种解读虽然不同,却有一点是共同的,那就是从文本到文本,没有进入此诗意脉和所产生的历史语境中,没有找到解读此诗的重要视点。
三、玉真公主与敬亭山、青城山、王屋山
我查到了一些资料,包括网络上的资料。的确,有些网民和报纸的记者,游了敬亭山,看到了敬亭山森林公园内玉真公主的雕像和坟冢之后,就相信了旁边的碑文,认为玉真公主在安史之乱中来到了敬亭山。例如,某日报发表一篇文章,其中说:“一心修道的玉真公主闻听李白在敬亭山,于是也追来了,还在山脚下修筑了翠云庵栖身,以待李白再次来到。玉真公主最后死在敬亭山,也葬在敬亭山。写到这里,终于明白了‘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的真正含义了!不可否认,玉真公主因为仰慕而爱上李白,虽然她比李白大了近十岁,但是真正的爱情,能以年龄为界限吗?”还有一家报纸也持这种看法。网民类似的种种猜测就更多了。这种看法,是建立在玉真公主来过敬亭山、葬在敬亭山的基础上的。问题是玉真公主真的来过敬亭山吗?真的安葬在敬亭山吗?
我查了《旧唐书》《新唐书》和《资治通鉴》等,还有幸找到了两篇相关的重要文章,一篇是1994年郁贤皓发表在《文学遗产》第一期的《李白与玉真公主过从新探》和丁放、袁行霈发表于《北京大学学报》2004年第2期的《玉真公主考论》,资料翔实,推论合理,澄清了很多关于玉真公主的问题,其中也涉及玉真公主与李白的关系问题。现在我们首先要落实玉真公主修炼的“观”有几个,都在何处,最后死于何处,葬于何处的问题,这就不能不涉及玉真公主与敬亭山、玉真公主与四川青城山和玉真公主与河南王屋山的关系。
首先,玉真公主和敬亭山的关系。现在找不到玉真公主在敬亭山修道的直接记载。玉真公主与在宣城住得较久的李白有关系,但却与敬亭山完全无关。“玉真公主是太平公主、安乐公主之外,政坛上最为活跃的公主;若论其在文坛的影响,可谓唐代公主第一人。”[44]玉真公主的确在盛唐时期,与张说、李白、王维、高适、储光羲这些大诗人有过来往,这些诗人都写有关于她的诗;不但如此,玉真公主去世后,还有卢纶、司空曙、张籍、李群玉、刘禹锡诸诗人在诗中涉及她。为什么会这样?这首先就是由于玉真公主与大诗人李白有过交往。李白进京,与玉真公主有关,魏颢的《李翰林集序》云:“白久居峨眉,与丹丘因持盈(玉真公主号)法师达。白亦因之入翰林,名动京师。《大鹏赋》时家藏一本,故宾客贺公奇白风骨,呼为谪仙子。”[45]元丹丘为李白在四川时的好友,其一生与元丹丘来往密切,元丹丘因认识玉真公主,同时又介绍她认识比公主小10岁左右的李白,玉真公主发现了李白的才华,这才推荐和介绍他认识她的亲哥哥唐玄宗李隆基,唐玄宗见李白后,也惊异于李白的才华,设宴款待他,并聘任他为“翰林”。但另有一种说法,认为李白与唐玄宗之间的推荐人和介绍人不是玉真公主,而是贺知章。《新唐书·李白传》:“天宝初,南入会稽,与吴筠善,筠被召,故白亦至长安。往见贺知章,知章见其文,叹曰:‘子,谪仙人也!’言于玄宗,召见金銮殿,论当世事,奏颂一篇。帝赐食,亲为调羹,有诏供奉翰林。白犹与饮徒醉于市。帝坐沉香子亭,意有所感,欲得白为乐章,召入,而白已醉,左右以水面,稍解,授笔成文,婉丽精切,无留思。帝爱其才,数宴见。白尝侍帝,醉,使高力士脱靴。力士素贵,耻之,擿其诗以激杨贵妃,帝欲官白,妃辄沮止。白自知不为亲近所容,益骜放不自修,与知章、李适之、汝阳王李琎、崔宗之、苏晋、张旭、焦遂为‘酒中八仙’。恳求还山,帝赐金放还。”[46]这段文字写了李白从进长安与出长安的经过,整个过程与玉真公主无关。对于本文来说,是玉真公主还是贺知章推荐并介绍李白见唐玄宗,关系不大,可以存而不论。但应肯定的是,李白的确与玉真公主有过较密切的来往,这有李白的三首诗为证:
第一首就是李白写的《玉真仙人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