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究竟打算怎么办呢,这以后?”
我没有回答,只是从桌子上的盘子里夹起了一块干沙丁鱼片。看着那些小鱼身上银白色的眼珠子,酒劲便渐渐上来了。我开始怀念起那些四处游**的时光,还有堀木。我是那么痛切地渴望起“自由”来了,以致差一点脆弱得掩面哭泣。
我搬进这个家以后,甚至丧失了逗笑的欲望,只是任凭自己置身于“比目鱼”和小伙计的蔑视之中。“比目鱼”似乎也竭力避免与我进行推心置腹的长谈,而我自己也无意跟在他后面向他诉说衷肠,所以我几乎完全变成了一个傻乎乎的食客。
“所谓缓期起诉,今后是不会成为人的前科的。所以,就凭你自己的决心便可以获得新生。若是你想洗心革面,正经八百地征求我的意见,那我自会加以考虑的。”
“比目鱼”的说法,不,世上所有人的说法,总是显得转弯抹角,含糊不清,其中有一种试图逃避责任似的微妙性和复杂性。对于他们那种近于徒劳无益的防范心理和无数的小小计谋,我总是感到困惑不已,最后只得听之任之,随他而去。要么我以滑稽的玩笑来敷衍塞责,要么我用无言的首肯来得过且过,总之,我采取的是一种败北者的消极态度。
多年以后我才知道,其实当时要是“比目鱼”像下面这样简明扼要地告诉我,事情就会是另一个样子,可是……我为“比目鱼”多此一举的用心,不,为世人们那不可理喻的虚荣心和面子观念,感到万般的凄凉和阴郁。
“比目鱼”当时要是这么直截了当地告诉我就好了:
“不管是官立的学校还是私立的学校,反正从四月开始,你得进一所学校。只要你肯进学校读书,老家就会捎来更充裕的生活费。”
后来我才了解到,事实上,当时情况就是这个样子的。若是那样,我是会言听计从的吧。但是,由于“比目鱼”那种过分小心翼翼、转弯抹角的说法,我反倒闹起了别扭,以至于我的生活方向也全然改变了。
“如果你没有诚心来征求我的意见,那我就无可奈何了。”
“征求什么意见?”我就像丈二和尚一样摸不着头脑。
“关于你心中想的一些事情罢了。”
“比如说?”
“比如,你自己打算今后怎么办?”
“还是找点活儿来干好吧?”
“不,我是问你自己究竟是怎么想的?”
“不过,即使我想进学校,也……”
“那也需要钱。但问题不在钱上,而在于你的想法。”
他为什么不挑明了说一句“老家会捎钱过来”呢?仅此一句话,我就会下定决心的。可现在我却坠入了五里雾中。
“怎么样?你对未来是否抱有希望之类的东西呢?照顾一个人有多难,这是受人照顾者所无法体会的。”
“对不起您。”
“这确实让我担心哪。我既然答应了照顾你,也就不希望你半途而废。我希望你拿出决心来给我看看,走上一条重新做人的道路。至于你将来的打算,如果你肯诚心诚意地告诉我,征求我的意见,我是愿意与你一同商量着办的。因为我‘比目鱼’是个穷光蛋,能够给你的资助也有限,所以,如果你还奢望过从前那种大手大脚的生活,那你就想错了。不过,要是你的想法切实可行,明确制定出了将来的方案,并愿意找我商量,就算我帮不了多少,也还是愿意助你重整旗鼓的。你明白吗,我的良苦用心?说呀,你究竟以后打算怎么办?”
“如果您不愿意收留我,我就出去找工作来干……”
“你是真心那么说的吗?在如今这个世上,就算是大学的毕业生也还……”
“不,我又不是去做什么公司职员。”
“那做什么呢?”
“当画家。”我一咬牙就说了出来。
“嘿?!”
“比目鱼”缩着脖子一阵嗤笑,他当时那狡黠的面影让我记忆犹新。那嗤笑的面影里,潜藏着一种近于轻蔑却又不同于轻蔑的东西。倘若把人世间比作一片大海,那么,在大海的万丈深渊里就分明曳动着那种奇妙的影子。我正是透过那种嗤笑,管窥了成年人生活的深层奥秘。
最后他说道:“如果是这样,那根本就没法谈了。你的想法一点也不靠谱。你再想想看吧,今晚你就好好地想一晚上吧。”听他这样一说,我就像是遭到追撵似的,赶紧爬上了二楼。躺着想啊想啊,也没想出什么别的主意。不久,天开始拂晓了。黎明时分,我从“比目鱼”家逃了出来。
“傍晚时我肯定回来。我去找下面这位朋友,商议将来的出路,请您不必为我担心。我保证。”
我用铅笔在便笺上写下上面的一番话。然后,又写下堀木正雄的姓名和在浅草的住址,悄悄地溜出了“比目鱼”家。
我并不是因为对“比目鱼”的说教感到懊恼,才偷跑出来的。正如“比目鱼”所说的,我是个想法一点不靠谱的男人,对将来的愿景完全没有头绪。如果一直待在“比目鱼”家当食客,未免对不起“比目鱼”。就算我发奋图强,立下宏志,可一想到每个月都得让并不富裕的“比目鱼”来资助我,顿时感到黯然神伤,痛苦不堪。
我离开“比目鱼”家,一直步行着来到新宿,卖掉了揣在身上的书。这下我真是穷途末路了。尽管我对每个朋友都友爱而和善,却从未真正体会过那种所谓的“友情”。像堀木这样的玩伴另当别论,所有的交往都只给我带来痛楚。为了排遣那种痛楚,我拼命地扮演丑角,累得精疲力竭。只要在大街上看到熟识的面孔,哪怕只是模样相似的面孔,我也会大吃一惊,被那种令人眩晕的痛苦战栗牢牢地攫住。即使知道别人喜欢自己,我也缺乏爱别人的能力(不过,对世人是否真的具备爱别人的能力,我持怀疑态度)。这样的我,不可能拥有所谓的“挚友”,再说,我甚至不具备走访朋友的能力。于我而言,他人的家门比《神曲》中的地狱之门还要阴森可怕。这并非危言耸听,我真有这样的感觉:某种如可怕的巨龙般散发出腥臭的怪兽,正匍匐在别人家门内蠢蠢欲动。
我和谁都没有往来,我没地方可去。
还是去堀木那儿吧。
这是典型的假戏真做。我决定按照留言条上所写的那样,去走访住在浅草的堀木。在这之前,我从没主动走访过堀木家,大都是打电报叫他过来。可眼下,我连电报费也掏不出来了,更何况凭我这副潦倒之身,光发个电报,堀木恐怕也不会来见我吧。我决定来一次自己并不擅长的“走访”,叹息着坐上了电车。对于我来说,难道这世上唯一的救命稻草就是堀木吗?一想到这儿,一种冷彻脊梁的寒意便蓦地笼罩住了我。
堀木在家。他家是一栋两层的建筑,位于肮脏的胡同深处。堀木住在二楼的房间里,仅有六铺席大小。他年迈的父母和一个年轻的工匠正在楼下敲敲打打,缝缝补补,忙着制作木屐鞋带。
“你真是让我大吃一惊哪。你家老爷子原谅你了吗?还没有?!”
我没敢说自己是逃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