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分县长见第一步已经奏了功效,立刻很有把握地就来进行第二步。他马上爽朗地哈哈哈笑了起来。施服务员脸红了,见他不说话,只是笑,而且还用两手拍着。施服务员弄得难为情起来,问他:
“你笑什么?”
但他还好像忍不住似的竭力大笑着。施服务员有点懊恼起来了,但又觉得那笑里面藏有什么奥妙似的又赶快问他:
“你究竟在笑些什么呀?”
陈分县长突然不笑了,很诚恳地拍拍他的肩头道:
“呵呵,对不住,对不住!老哥,请你不要多心。我首先要请你原谅我,我才说……”
“好,你说吧,没有关系。”
陈分县长好像带着很神秘的样子,扬起眉毛看了他一眼,这才说起来了:
“老哥,我虽然蠢长你几岁,但我觉得你刚才的话究竟太天真了!”
“为什么?”施服务员皱起眉头。
“你老哥是学政治的,怎么这点都不明白?”陈分县长表示尊重他似的加重自己的语气望着他,“这是公事呀!他委托了你,你接了他的信,这就算是你接受了他的委托,互相在法律上承认了。你现在已把信给了我,我已接受了你的信,互相在法律上又承认了。如果你这么突然说走就走了,嗨嗨,老哥,这法律上的责任恐怕你负不起吧?”
施服务员完全呆了。这实在事前不曾想到的。但生怕面前的这人笑话自己不懂公事,于是也故意笑了起来道:
“自然自然,你也只好这样。”陈分县长连连地说,心里好笑着自己已经抓紧了笼头。
大家于是又坐下来,归到交代的问题来。
“不过你还是要把红告贴出去,我才好交印。”陈分县长又事务似的偏了脸说,“因为这是规矩。要不然,老百姓会莫名其妙我们在干些什么的!”
“自然自然。可是我来帮忙的,好不好贴红告?”
“当然可以呀!”陈分县长又把眉毛一扬笑起来了,“你是学政治的人,当然比我清楚的罗!这一个问题,虽是一方面对上的,但主要是对下的呀!只要人民承认了你,对上的问题就好办了呀!何况你又是来全权代理的?你在红告上可以这么写,”他立刻举起右手的食指来在左掌心写着,一面说,“‘代理分县长施’。就这样!这是正正堂堂的事,一点也用不着考虑的。”
这把“分县长”的头衔和自己的姓连起来,还是第一次突然地听见,施服务员全身都震了一下。他的脑子里完全被这逼来的念头塞满了,好像塞满了海绵似的,没有一点缝隙再思索别的什么事。就像喝醉了酒般地笑了起来道:
“好,就这样吧。”
第二天一早起来,他就准备去接事。叫听差跟着走出旅馆门口,只见街两旁的人家虽仍然照常关门闭户,但街上已有十几个人来来往往,最多的是向着衙门口走去。有一个二十岁光景的年青人,头上包一大圈布,身上穿着蓝布棉袍,一脸的笑,伸手拉着另一个也是穿着棉袍的人大声说:
“麻哥!喝,施监督的红告都贴出来了,走,我们看去!”
施服务员的心里又震动一下,非常兴奋起来,用着热烈的眼光看他们两个拉拉扯扯地走去。他走到衙门外边,只见在一个墙壁下黑压压地拥挤着二十来个人,都仰起脑袋,在看着壁上贴着的一张大红纸写的告示。有的人还在一个字一个字地念着。
“哦,他们都认识字呢!”施服务员高兴地想。
忽然人丛中谁喊了一声:
“新监督来了!”众人都旋风似的掉过头转身来,诧异而严肃地把他望着。
他立刻自然而然地挺起胸脯来了,昂了头,目不斜视,直冲冲就走了进去。大门里左边的一间房里坐着几个差人和一个门房,都向他恭敬地垂着手站立起来,他看了他们一眼,非常高兴地进去了。
陈分县长扬起眉毛笑嘻嘻地在天井边把他迎着:
“哈哈,好极啦,好极啦!果然你已来啦!”
立刻把手一摆,请他到自己的房里去。马上交代的手续开始了。他刚坐在办公桌边,收发师爷把几份交代清册和几大本收发簿子双手捧着给他摆在面前。他觉得从今天起这收发师爷就是自己的人了,亲切地看了他一眼,是一个戴了一顶毡帽的圆盘脸,看来还并不讨厌,他就翻开清册和簿子看了起来。他刚刚注意看清册上列的项目,陈分县长就向收发师爷递一个眼色,转过脸去,又向庶务师爷望一眼。收发师爷马上把簿子在施服务员正看着的清册上一放,向他说起来了:
施服务员立刻又看收发簿,刚刚看了一行,庶务师爷又把几大本收支账簿在他面前摆起来了。一会儿,文牍师爷也把卷宗清册送来了。面前立刻堆起一大堆,一张办公桌都挤满了。他已来不及细看这两个人的面貌,陈分县长就请他到天井去接收枪支。他于是站起来,同着陈分县长并肩走出去,只见一个人上前来,恭敬地躬身说道:
“给施监督道喜!”
施服务员一怔地站着,细看这人,是一个方脸,小鼻子,小眼睛,是一张不好看的面孔。身上穿着一件青布面的皮袍,垂在腿边的手上拿着一顶瓜皮小帽。
陈分县长向这人一指说:
“这是李村长。他把团丁带来了。”
施服务员想,原来这也是自己直接管理下的人。顿时觉得那方脸也并不难看了。
李村长立刻退让在旁边,跟在后面走去。
一看见天井当中站了一排十个团丁,施服务员心里有一股说不出的味儿,不知是高兴呢,还是不舒服。原来那十个团丁都没有戴军帽,穿军服,头上都包着一大圈黑布或灰布,有的穿一件长袍,有的穿一件短褂,有的简直穿得很褴褛,像叫花子似的。而他们各人手上拿着的枪倒是乌亮的。